徐斌《没有的石榴花》 |
2020/9/10 9:28:44 |
2020 |
一 说起来,李成刚和高晓婷还是校友呢,都是安亭师范学校毕业的,只不过由于年龄的关系,两人没有在校园里见面过。 正因为是校友,所以那天第一次见面,李成刚就觉得高晓婷很亲切,就是那种好像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待过的亲切。李成刚向高晓婷指明了这一点。这种搔心窝的话高晓婷听多了,她心里叽咕,那你第一次见面时为啥没有对我讲这种话呢。心里是这么想,可她没有讲出来,只是嘴角露着开心的笑,这笑里有着鼓励的意思,鼓励李成刚继续讲下去,而李成刚也熟悉女人这种藏在笑中的鼓励。他明白,女人是靠耳朵过日脚的,她们的耳朵每时每刻在捕捉着讨好她们的话啊;而男人则是靠眼睛过日脚的,这刻,李成刚在讲着话的同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高晓婷从圆领里突破出来的头颈,这头颈上有一层淡淡的乳黄色的绒毛,这像附在光滑瓷器表面的绒毛也在搔心窝啊,搔的是李成刚的心窝。他盯着高晓婷白白的头颈,继续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的眼睛一直在看孙伟,为什么一直看他?因为你坐在他的右面。” 其实看的是你。李成刚补充。 “怪不得。我那时还以为你要找同志呢。” “你没看出我的眼光在孙伟和你之间动来动去?” “没看出。我们那次是在龙岛饭店吃的饭吧?我忘了谁做的东。” “我更是忘了谁做的东,我一见你,就什么都忘了。” 李成刚和高晓婷坐在一个圆型花坛的围石上,西天边的一抹夕照透过他们面前广玉兰树的枝叶洒落到了他们的身上。高晓婷转脸,朝身子左侧百米开外的停车场望去。李成刚的车子停在那里。他的心又紧了一下。高晓婷已经有好一阵不提回家的事了,他真怕她又提起,就打算不让自家的嘴巴闲下来。只有让她的听觉系统一直处于繁忙而兴奋的状态中,她才会忘了回家的事,而当夜幕真正降临到这个异地小镇,那么,李成刚就会觉得自己会变成一条游进大海的大鱼,要掀多大的浪就能掀多大的浪,而今天最大的浪就是把高晓婷留下来,留在这个异地的小镇上,然后,也让她变成一条鱼,和他一起在夜的大海里游。 “第一次见面,我哪敢多看你,多跟你讲话啊。”李成刚拉过高晓婷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脸颊上,来回摩挲,仿佛要高晓婷和他一样来怜惜他当时的渴盼和胆小。 李成刚进一步指出,象高晓婷这样的女子,只要有哪个男人面上只表露出一点点对她的关注就要引起旁边人的警觉。所以,对高晓婷这样的女子,初次认得的男人只会表现出故作的冷漠。当然,也有男人不在乎旁边人的看法,一见面就会对着高晓婷放出眼睛里的热度。其实,那也是无可厚非的。打一个更通俗的比方,就像任何哪一种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动物看到了不远处一盘精美的食物,哪有不在眼睛里放出热度的道理。可动物毕竟是动物,所以,一见面就对着高晓婷放出眼睛里热度的男人,是冒着被人当成动物的风险的。 “原来男人们怕自己被当成动物,都在拼命掩饰自己啊。”高晓婷咯咯咯笑起来。 李成刚也笑了。他发觉从广玉兰枝条间穿透过来的夕照又淡了好多。玉兰树南面的马路上除了行进着的汽车外,也有了骑着木兰、电瓶车和自行车的下班的人流。他转脸,在花坛的西北侧,那幢仿古建筑格子窗上的玻璃不再发出熠熠光彩,门廊里的红灯笼却早早地亮了。这幢仿古建筑是一家旅店,匾额的店招在屋檐下展露着一种执拗等待的姿容。就是这种被李成刚捕捉到的姿容,让他下定了要留下来的决心。留在这异地的小镇上,让自已与高晓婷一起做两条夜的大海里的鱼。当然,当然,这需要慢慢来,需要一个过程。 高晓婷的右手一直放在李成刚的左手里,没有抽回。从大约两个小时前,李成刚就开始在话中透露出要在这小镇上留下来的意思。高晓婷当然是摇头的,李成刚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开两个房,你一间,我一间。晚上我们再看看小镇的夜景。 现在,就在夕照即将在广玉兰树的上方彻底隐去时,高晓婷重拾了要回去的话题。她说: “真的回了啊。” “不回。” “那我自己打车回家。” 高晓婷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李成刚以为她要在花坛的围石上站起来。片刻后,她的身体却又不动了,脑袋甚至歪斜到了李成刚的左肩上。李成刚柔声说: “如果我只是叫你留下来吃晚饭,然后把你弄醉,那样的话,我不是更容易达到不让你回去的目的吗?” 可我没有这么做,这说明什么?从这一点上你可以看出什么?李成刚继续说。 这下,高晓婷倒反而从围石上站了起来: “你是那种人的话,我今天也不会跟你到方庄来了。” 他们今天来到的地方是一个叫方庄的跨省古镇,和他们所居住的城市大约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你是那样的人的话,我也不会跟你交往了。”高晓婷又说。 李成刚把她重新拉回到围石上,随着这一拉,广玉兰树枝条间的夕照猛地不见了。李成刚环顾四周,天地间暗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真要回去也先要在方庄用完晚饭。而在他们身体西北则的那幢仿古建筑的门廊里,几只红灯笼更加亮了,是越睁越亮的夜的美丽眼睛,展示着夜的妩媚,透露着夜的渴盼。 “真的不要走了。”李成刚把脸转过来。 “你真对我好,也不在乎这一天。我今天真的没有准备好。”高晓婷坚持。 李成刚想说“我却准备了好长时间”,可感觉这话像是在说自己是个预谋家似的,所以,当他的舌根动起来时,说出的是另外的话。 他告诉高晓婷,那次龙岛饭店吃罢饭回家后,他突然想起怎么没有给她留下电话。他想,她回去后,肯定也会在心里叽咕怎么没有问他留下电话。这么一想,他心里就起劲了,对,她或许一回家就挺后悔怎么没有问他要电话,可她这个人是难得为一个男人后悔的,李成刚却让她后悔了,让她内心起毛了。李成刚就决定不跟她联系,就那么冷下去,让她的心里继续发毛,谁让她曾使那么多的男人心里为她焦虑、发毛呢?那么,就让李成刚替天下的男人来报复她吧。 高晓婷又咯咯咯笑起来。 “男人是不是都特别会自作多情?既然你想冷我,后来又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呢?” “还是于心不忍,不想让你一直处于后悔当中,却又不敢主动打听我的电话。” 高晓婷突然收起了脸上的笑: “你嘴巴花。你是不是在别的女人那里也经常这么花?” “天地良心,我只在你这里花得来。” 李成刚是承认自己在高晓婷面前花了。可他的花,显然是让高晓婷高兴的,现在看来,在女人面前说话是不必拘泥于真话假话的。女人的耳朵不是用来辨别真话假话的,真话有时反而会让女人离开你,假话却会让她越来越亲近你。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世界上男人们假话泛滥,是与女人们脱不了关系的。 “你真没有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花过?” “我哪能骗你,骗你的话天打雷轰。”他拉起了她。这时,从树枝间穿透过来的已经是路灯的光亮了。 “骗你的话天打雷轰。”李成刚把嘴凑到高晓婷的耳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高晓婷像是站立不稳似的,身体弯弯地靠向李成刚。树枝间漏下的灯光像是全部聚到高晓婷的双眼里了,她的眼睛特别亮,还湿。 “走。”李成刚牵起高晓婷的手。 高晓婷的身子还是弯弯蔫蔫的,像是要倒下,却又因为了李成刚的搀扶,重新获得了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和李成刚一道向花坛西北侧的那幢仿古建筑走去。 从李成刚和高晓婷的后背看过去,他们是沿着仿古建筑匾额上“相伴旅馆”这四字投射下的一条光道前进的。 二 李成刚用随意的口吻对老婆周美说: “昨天苏州的会开到了后半夜,大家就干脆留下来过夜了。” 他是上午到的家,虽然昨天晚上已经打回过一个电话,可他还是向周美再次解释了一下昨天在外过夜的原因。其实,只要李成刚不是三天两头在外过夜,周美是不太追究他在外过夜的原因的。你留得住男人的身体,留得住男人的心吗?她常常这样说。相比于周美的宽松,区纪委的要求却是严格的,李成刚想到了纪委刚送给他们的“三要”警示:要回家吃饭,要回家洗澡,要回家睡觉。李成刚是王家角镇的一名副镇长,是一位区管干部。区管干部们往往面临着纪委和老婆的双重压力,可就是有一些区管干部最后能与李成刚一样,逐步解除老婆的警戒,也让纪委的警示成为一句空话。 既然留住男人的心是有难度的,周美在家里就把注意力和管理的重心放在了李成刚的工资和奖金上。毫无疑问,李成刚的工资卡和奖金卡都是牢牢地掌握在周美手上的。可即使这样,还是有一些隐性收入被李成刚截留了下来,周美也不是不晓得这一点,但周美更晓得,留有一些余地比把事情做绝更来得高明。反正现在李成刚也不要求周美从工资卡里划出一部分零花来给他。如果逼得急,李成刚提出这一要求,岂不事与愿反。 李成刚把自己的隐形收入放在书房写字台侧书柜的底下。有几次,当周美走进书房里时,李成刚担心起侧书柜底下的那些钱会鸣叫起来,像虫子一样鸣叫起来。 因为是周六,周美休息在家。可李成刚往往在双修日也是休息不成的,要么加班,要么临时被单位里的人电话叫去。工作上的事总要比他预料的来得快,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一种疲于奔命的感觉。以前是周美,好好的,突然要为某件李成刚认为无足挂齿的事与他闹,现在,随着年龄的增大,周美的脾气温了一些,可李成刚单位的事多了,单位里的事即使是在休息天,也会莽莽撞撞地找上来,不讲理由地找上来。 半个小时后,李成刚来到了王家角镇东湖街的街口。是市政科的科长王伟打电话来叫他过去的,说是有人要砸前天竖在街口的广告牌。 围在东湖街街口的人给李成刚让开了一条缝,王伟急赤着脸迎上来。他的身后,是镇城管大队的几名队员,就是那几名队员及时发现了有人要砸街口的广告牌的。 事情王伟都在电话里说了,令李成刚想不到的是,要砸广告牌的人中竟有他的同学二黑,他身后站着一大帮东湖街上的男居民。一般来讲,城管队员比较怕女人,而不怕男人。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乱设摊的女人被城管队员追,追到一条窄巷里后,那女人就把自己的裤子卸了。城管队员就不能进那窄巷了,进了,他就有变成强奸犯的危险了。而对男人,城管队员就不怕了。可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城管队员竟然也有点怕东湖街上的这些男人了,而站在广告牌下的二黑也好像一点也不把城管大队的队员放在眼里,他向李成刚扬起手: “刚才街狗问是谁牵头把广告牌的竖杆砸弯的,我说是我。” 李成刚朝一旁望去,广告牌的两个不锈钢竖杆确实都弯了,广告牌已经前倾了好多,像一张巨大的脸朝李成刚俯下来。李成刚不知道在城管队员发现二黑砸竖杆、到他赶到这段时间里,城管队员和二黑他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可现在看来,双方之间还是良性的。对,只要没有流血事件发生就好。 二黑又一次扬起手,指着广告牌: “你们这不是在给东湖街的住户脸上抹黑吗?” 广告牌虽然已经前倾,可上面的字还是历历在目的:(大字)努力创建区文明一条街(分行、小字)坚决打击乱搭建现象消除不文明举动(分行、小字)告别愚昧丑陋之举争做文明礼仪之人。 李成刚再一次瞥一眼那两根遭受了打击的竖杆。重新弄直它们怕也要费一番周折。凭心而论,作为分管王家镇市政工作的副镇长,李成刚知道和镇西面的西湖街比起来,东湖街几乎谈不上有违章搭建房。可问题是,镇里按照区里的意思打算拓宽西湖街,这样对西湖街上的违章建筑肯定要动真格的了,也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来,所以,李成刚虚晃了一枪,反而在东湖街的街口竖了个广告牌。按照李成刚的看法,任何事情都要来个声东击西。镇里曾经想邀请同济大学的教授过来,为整个王家镇的新集镇做个规划,李成刚极力发对,他认为,规划做到哪里,违章搭建就会蜂拥到哪里、钉子户就会产生到哪里。按他的说法,市政建设要搞,可规划不必做的,我们要学李嘉诚那样的开发,动迁动得掉就动,动不掉我们就另外找地方。 李成刚虽然不敢违拗区里的意思,可他对必须拓宽西湖街的指令还是有保留意见的。违章搭建房当然要拆除,可西湖街目前又不是交通要道,急于拓宽它干嘛? 二黑在等待李成刚回话,他放下了自己左手中的那把铁锤,他认为李成刚没有回话,并且没有走近他,是因为他手中那把铁锤的缘故。李成刚果然在铁锤落地后走到了他的初中同学二黑的身边,并且亲热地拍着二黑的肩膀。 “等歇就把广告牌上的话改过来。”李成刚说。 “听到吗?” 李成刚一下子提高嗓门,这一次他是对着王伟说的,“等歇就把上面的话改过来。” 李成刚又说: “二黑,你讲得对,如果我住在东湖街上,也会觉得这上面的话是在给我们脸上抹黑。” 可牌刚竖起来时,他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李成刚一直认为自己是位做事细心的人,平时常对手下讲,我们是在经营事情,更是在经营人心啊。这一次,怕是昏头了,肯定是这段时间里高晓婷让他的心失了深浅。还好,没有酿成大事,二黑虽然不是女人,可肯定是他手中的那把铁锤把城管队员们唬住了,而城管队员们身上的那张灰颜色的皮也暂时制住了二黑他们的敲砸。 二黑说: “这儿的人都晓得哪条街上有违章搭建,就你搞错了?” 李成刚再一次拍拍二黑的肩头: “哪能搞错呢?” “没有搞错,”二黑的手指向那两根弯了的竖杆,“怎么把这插这里了?你那家伙晚上怎么没有插错地方?” 李成刚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插错?” 这就是同学间的对话了,这种对话让二黑和李成刚相互之间找到同学的感觉了,他们也好像回到以往的岁月了,一下子忘了身边的广告牌。 “什么时候叫上王家镇的另外那些同学,”李成刚说,“我来安排一顿,聚聚。” 操那娘的,三言两语的,二黑就被李成刚统战去了。二黑身后那些东湖街的居民心里悻悻地想。 三 黄昏时分的西湖街象照着一层薄纱,一切显得既朦胧又透明。李成刚的左右两边,都是挤挤挨挨的民居。左边,青砖黛瓦的平房居多;右边,起高了的楼房居多。左边的平房都是些老公房,所以,夹杂在里面的楼房就是违章搭建房了。右边的楼房都是些农民房,所以,夹杂在里面的违章搭建房倒是那些平房了。 早些年,西湖街上只有左边有房,右边是一片农田。这条紧挨着乡野的街道就象小学时代男女课桌中间的一条线,把镇上的男女和村上的男女截然分开了。现在,街还是街,可不象线了,男女间再没有镇与村的界限了,一度时间,镇上的男青年还以娶到村里的姑娘为荣,而镇上的好些姑娘竟急切地想嫁给村里的小伙子了。而现在,等在西湖街东边一间平房里的高晓婷心里也有着那种急切。当然,她要见的李成刚已经不是当年村里的小伙子了。一切都在变化。高晓婷这种人的镇里人身份也已经在李成刚的心里淡化了。这种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的。为什么好多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呢?李成刚记得一年多来,他百折不挠、而又谨谨慎慎地追逐着高晓婷,不多前,在方庄,随着他终于挽留住了那个甜蜜的夏夜(他在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他身上的那份百折不挠和谨谨慎慎突然不见了。有一天,他甚至在接到高晓婷的电话时,竟用了倦怠的口气,他被自己的这种口气吓了一跳,迅速地振作起来,急急忙忙去见高晓婷。见面后,他试图让自己用一种陌生人的眼光去打量高晓婷,这种陌生人的眼光往往是会让高晓婷慢慢变回到方庄之前的那个高晓婷的,那个高晓婷是新鲜的,让李成刚奋不顾身的。 大约七、八分钟后,李成刚感觉到高晓婷再一次回到了方庄的那个夏夜之前。在穿过她家屋角处的那棵老柳树时,一声很突兀的蝉鸣让他有了一种赴陌生之约的感觉。他终于跨进她家的门槛。她在一只藤圈椅里站起来,一件酱紫色的敞领薄线衫勾勒出了她上身的曲线,也把她脸上的皮肤衬托得更加光洁了。她下身的条子纹棉布短裙几乎飘动了一下。这是一名等待着他的姑娘,美丽而年轻,薄线衫和棉短裙里的身体散发着陌生的芳香。恍惚间,他真认为自己在进行着一次首航,怀惴着一张老船票,却踏上了一条首航的新船。是的是的,他清醒过来,自己比高晓婷大了十多岁,能在今天这样一个夏日的黄昏,空中飘荡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的黄昏,被一位年轻了十多岁的姑娘等待,他不是一名中了头彩的彩民还是什么? 李成刚拥住高晓婷。高晓婷却挣脱开去,朝屋外看。屋外已经黑了,客堂里日光灯投出的光亮在门槛前象旗一样晃动了一下。 高晓婷迅速碰上了客堂的门,然后,同样迅速地扔掉了刚才的警觉,双臂象两条冲动的章鱼一样,有力地缠住了李成刚,把他朝南侧的房间里推拥。李成刚再一次感受到了变化的无常。 感受着这份变化,李成刚觉得高晓婷又变成方庄之后的高晓婷了。一般情况下,当李成刚感受到了对方过分的主动和热烈后,自己反而会降下身上的热度。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臭脾性是不人道的,可是没有办法,这臭脾性他一直改不掉。 南房间里也亮着灯,不过不是日光灯,是一盏光色晕黄的壁灯,象睁开在那张木床上方的一只朦胧的眼睛。 这么快就让李成刚和高晓婷之间颠了个倒,以前,也就是在方庄之前,李成刚是多么想把高晓婷往床上引啊。现在,李成刚看着脸色潮红的高晓婷,觉得高晓婷变成了以前的自己,他还有什么理由扭扭捏捏呢?当他随手关掉墙上的壁灯时,壁灯开关发出了一记轻微而又清脆的声响,这声响激起了他心里的一丝担忧:高晓婷的父亲会不会在这个时刻回家呢?高晓婷在电话里说,她父亲和弟弟一家到她舅舅家吃喜酒去了,她不去,要他马上到西湖街。离异后,她就搬回到西湖街她父亲那里了。 一切真的都反了。高晓婷是那么的激越,李成刚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任凭水浪的拍打与冲击,在这种拍打和冲击中接受着前进的快感。 李成刚重新开了壁灯。 “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李成刚上弯的身子被高晓婷扳下,他就势靠在床头。 “其实,他回来看到也不要紧,我现在单身,想找谁就找谁。” 这就是高晓婷回到西湖街以后的闺房了,四尺木床上挂着粉色、透明的蚊帐。床的一侧,靠墙摆着一张犁木梳妆台,往南一点,是一张装着拱形滑动顶盖的老式写字台,估计是她父亲以前的用品,再往南,就是一只螺钿式的木橱。 李成刚闻着房间里一股淡淡的香粉气,透过透明的蚊帐,看着凸纹墙纸上的结蔓式纹路,神态显得略有所思。 “我是不是对你显得很不负责任?” “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任。” 李成刚伸手抚抚高晓婷的脸颊,那烫手的脸颊似乎被枕巾上绣着的一片荷花映红了。李成刚记得高晓婷以前的老公是在王家角镇派出所上班的,听说他们结婚不满一年就离了,来不及生孩子就离了。高晓婷背着个包裹回西湖街时,流着泪对他父亲说,我对不起过世的妈。她父亲也流着泪说,你妈盼着你回来呢。高晓婷说,你怎么晓得的?她父亲说,反正我晓得的。高晓婷破涕为笑了,她父亲高伟清也笑了。然后,高伟清这位几乎遵纪守法了大半辈子的退休教师也开始步别人的后尘,在自己家老宅的后院搭建了三间五路头的平房。他家是在西湖街东面为数不多的只搭建平房不搭建楼房的人家之一。而且,为了尽量减少对后面那家邻居的采光的影响,这吞噬掉了他家后院的平房是与老宅垂直着建造的。平房的对面,也是那家邻居搭建的南北向的三间五路头平房。这样,东西向两排老宅和南北向两排新房把挺像样的一个院子蚕食成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平房搭建好后,高伟清也住了过来,他住北房间,高晓婷则住南房间。 高晓婷侧转过脸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成刚。 “你心里过意不去的话,这个周末陪我吃喜酒去。”她说。 然后她又告诉他,她的同事叶引芳要结婚了,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把一位西北男人等来了。 有时,爱情为什么一定需要时间与空间来发酵呢?好像离开了时间和空间这种肥料,爱情这粒种子就不能发芽、生长似的。李成刚是记得叶引芳那个人的,就在几年前龙岛的那次饭局上,他几乎同时认得了高晓婷和叶引芳。叶引芳的堂兄是王家角镇分管工业的副镇长,深圳考察回来,李成刚他们为他接风,他嫌饭桌上的男女比例不当,就把他在珠溪小学教书的堂妹叶引芳叫来了,叶引芳则叫来了高晓婷。李成刚就此开始了自己的一场情感跑步,现在,终点虽然还没有到达,可他却想歇一阵了。 “我怎么能去呢?我去的话,不是不打自招吗?” “不打自招什么?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高晓婷终于也从床上浮起上身。 “你如果认为我们俩的事是见不得人的,那我们就乘早散了。” 李成刚一愣,随即目光垂下,象是不敢看高晓婷。 “怎么能那么说呢?不过我倒是在想,我们能不能先疏远一段时间。” “为什么?”高晓婷突然像一头警觉的鹿一样侧过耳朵来。 “西湖街要拓宽,先要把两边的违章搭建房拆了,然后再拓,再造绿化带。” “那是不是我妨碍了你们拓路?”高晓婷说。 “不是。”李成刚的右手捶捶身下的床板,“这间房子也要拆的。” 然后,他告诉她,他想把西湖街上所有的违章搭建房拆了之后再拆这间房子。而根据他的感觉,这违章搭建房拆不下去的可能也是很大的,如果真拆不下去的话,那么提前被强拆掉的人家不是冤了吗?而同时,高晓婷家的这三间平房不是被保存下来了吗?所以,目前,他们俩还是少见面的好,街上眼杂呢。 我原以为我家的房子你不想拆的呢,原来你还是想拆,只是想放在最后一个拆。高晓婷嘀咕道。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与她责备的口气是否一致。就在李成刚琢磨着她表情的时候,她又开口: “你刚才说的是真话?你不要想甩我了啊?” 见李成刚不语,高晓婷侧过身来用手晃他的肩膀。 “你说,是不是开始想甩我了啊?” “哪有的事,别瞎想。” 高晓婷突然抱住了李成刚,身体往下沉,把李成刚的整个身体重新带倒在了床板上。她紧紧地抱住李成刚,把滚烫的脸颊贴到了李成刚的耳朵上。 “别骗我啊。”她的手臂像两根藤,缠得李成刚的腰也疼了。李成刚感觉到了她身上又一次传播出的狂热。怎么我想疏远她一段时间的话反而又点燃了她? 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李成刚的心里产生:如果第一个拆高晓婷家的违章房呢? 四 早晨的西湖街上,阳光的斑点就象一只只早起的蝴蝶在翻飞,而街道两边的树木则散发着淡淡的树脂的清香。上班的时间还没有到,可王家镇刚成立不久的拆违队的队员却已经走在了西湖街上。市政科科长兼镇拆违队队长王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向后挥手: “操那,怎么象去赴刑场?走快点。” 稀稀拉拉的队伍走不快,跟在队伍后面的两辆卡车也就开不快了。这两辆卡车上装载着用以搭建脚手架的钢管,还有铁镐、冲击钻等一些家什。王伟已经给一家装卸公司打了电话,待会儿还要开过来一辆大吊车。 西湖路两边违章搭建房的强拆方案一周以前就由镇长办公会议决定了。方案不仅确定了强拆的时间,还确定了最先列入强拆名单的那几家户主。镇长办公会上达成的一致意见是,拔了钉子散了架,只有拿下最难缠的那几户人家,西湖街上的违章搭建房才有可能彻底被拆除。在最先被列入强拆的名单中,胡大是位列第一位的,这不仅是因为胡大是最难缠的一个主,而且还据说他有一个在外区县做镇领导的儿子。镇领导怎么啦,镇领导更应该以身作则。。 今天,刚成立不久的拆违队就是冲着胡大家去的。可王伟发觉他身后的队伍根本没有出征前该有的豪气,倒好像已经是一支在严峻的战事前撤退的队伍了,年纪最大的郭德福歪着上半身,不住地到路边的树上蹭背上的痒。 “郭叔,你不能忍一忍吗?都走快点走快点。”王伟朝后挥手。 队员们都已经穿上了刚刚定做的制服,鹅黄色带着白杠,两根白杠之间写着一行字:坚决拆除违章搭建,提高全镇文明程度。 队伍还是走得不快,后面的两位卡车司机不耐烦了,一前一后开上来,到了队伍的最面前。王伟吃了一口尾气,对身后的拆违队员们更不满了。 “操那,个个垂头丧气,像去拆自家的房子。” 这时候,他跟着卡车小跑起来。可他身后的人并没有跟着他小跑,当他发现自己把别人拉下了好一段之后,他转而向着卡车吼起来: “慢!慢!操那想甩下我们啊。” 卡车司机当然没有听见王伟的话,可还是让车子开慢了下来,他们从反光镜里看到了王伟的手势和被拉下的队员们。 前进的队伍必须保持队型。这是临出发时,李成刚关照王伟了的。李成刚还说,队型就是队威,队威就是胜利的保障。 现在,两辆不断喷着尾气的卡车缓慢地开在队伍的前列,拆违队员们则二、三人一排地跟在后面。他们迈着不紧不慢地步子,好多队员目光闪烁,面部神色紧张。 卡车终于停了。王伟走到车窗边,要司机把车开下路基。车子就轰隆隆地开下了路基,停在一垛粉皮班驳的山墙边。再往前走一两步,是一条向右拐进去的窄窄弄堂,车子是开不进去的。穿过窄弄就是胡大家的两楼两底的违章搭建房了。 李成刚已经等在弄口。他脸色严峻,身上也穿着鹅黄色带白杠的制服,只是和别的队员不同的是,他穿了两件外衣,除了这制服,他平时穿的那件夹克衫也没有脱下,穿在了制服的里面。 “进。”李成刚朝队员们挥手,然后自己先拐进弄堂。 王伟尾随着要跟进,见拆违队员们的脚步有点迟疑,就停下来,开口: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弟兄们的时候到啦。” 十几号人像是立刻振作了一下,挤挤挨挨地往弄堂里赶。过了弄堂,在另一个堂口外出现的情景,或许早已经存在于队员的脑海里了。另一个堂口外是一块大约七、八平方米左右的场地,穿过这场地,就是胡大家那幢房子底楼的大门了,可现在穿不过去,场地上已经站满了高矮不等的人,荷锄拿棍的。 李成刚站在了那帮人的面前,铁青着脸,他象是望着前面那些荷锄拿棍的男人,又象是望着那些人身后的什么。 “胡老伯呢?”李成刚说。 胡大果然是从那些人的身后走出来的,他像一名走出帅帐的老帅,先是跨过了底楼的门槛,然后从自动为他闪出的一条通道里走出来。 “怎么啦,小李子?”胡大说。他的语气平缓、温和,他的话不像是从那些锄头、铁搭、木棍中穿越出来的,倒像是从花园的花草丛中穿越过来的,还带着春天的暖风。 李成刚虽然不是王家角镇的人,可已经在王家角镇工作了十多年,好多人都是认得他的。当然,他与胡大之间也相互认得。他发觉今天的胡大身上好像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李成刚说不出这种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只是觉得这特别的东西像春风一样柔和,却又像锄头一样坚硬。 拆违队员现在都是赤手空拳的,可胡大身后的那些人都手握家伙。李成刚觉得他面前的场景好像在他脑中预演过似的,就连胡大身上所透出的那份柔软和坚硬。 虽然拆违队员的人数跟胡大身后的人数大抵相当,可李成刚还是觉得让拆违队员赤手空拳进来是个错误。让队员赤手空拳进来原本是要他们先帮东家搬东西,把搭建房里的东西搬出来。现在看来,帮东家搬东西只能是一种痴心梦想,倒应该让队员们进来时手里就操着铁镐、冲击钻,甚至是搭架式的钢管,这样,可以在气势上和那帮荷锄拿棍的人比拼一下,把他们的气势压下去,毕竟正义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战争的天平总归会偏向正义的一方。面对我们这支正义之师、文明之师,锄头、铁搭、木棍等只会象烈日下的冰棍,很快会融化的,是难逃消失的命运的。 李成刚的喉头清咳了一下,看到一位年龄不会超过16岁的孩子手中居然也握着一把菜刀,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关于冰棍的想法可能是错误的。当对方的队伍中有妇女或小孩出现时,谁都知道,对方已经是全民武装了,已经发动起一场群众战争了。经验告诉李成刚,谁发动了群众,谁最终就会赢得胜利。他认为胡大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胡大说话时的口气显得是多么平和而又坚定。现在,面对这份平和与坚定,他该怎样回答胡大的话呢? 李成刚的眼睛依旧落在那个男孩身上,他在猜测,这孩子是胡大的什么人。他对面的人当然都该是胡大拉来的亲戚、朋友什么的,除了那个孩子,其他人的面目在李成刚的眼里显得那么模糊而又清晰,就象平时面对王家角镇的好多人一样,记住了名字却忘掉了人,记住了人却忘掉了名字,因此,如果不是刻意去辨识,王家镇的大部分人在李成刚的眼前是呈现着清晰而又模糊的面目的。 “让他们不要妨碍公务。”李成刚的目光从孩子身上收回,落到了胡大脸上。他很奇怪自己怎么学了胡大的那种平缓而又柔和的语气。 “你跟他们说吧。”胡大竟然转了身,重新往回走了。那些荷锄拿棍的人又自动为他挪开一条小小通道,通道很快闭合,就如桨叶划过后的水面,那种弥合是迅速的,也是平静的。 现在,面对着那片既清晰而又模糊的脸庞,面对着胡大的快速来去,李成刚觉得只能按照原计划行动了,他挥手: “弟兄们,上吧,去把胡老伯家的东西先搬出来。” 在说这话时,他脑中浮现了镇长张峻的脸庞,他认为自己的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自己的挥手动作也是做给他看的。其实,在开镇长办公会议时,他就觉得自己接下来就会变成一个道具了,执行张峻命令的道具。他之所以有这么一个感觉,是因为他觉得镇长会议上所作出的是一个注定实现不了的决定。把那些违章搭建拆掉?你不给房主贴补一些损失就想拆掉?李成刚记得有些搭建房竟然变成了棋牌室、饮食店等经营场所,也不知道房主是怎么办出工商许可证的。如果要把那些搭建房拆了,房东不跟你拼命才怪。好,你拆我房子可以,我失业在家了,你把我的工作解决了,我就同意你拆掉我的棋牌室。 王伟也嚷,有些气急: “怎么都站着不动?” 拆违队员们一半站在场地里,一半却缩回到了弄堂里。站在场地里的队员中有两人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去。看来,只能让弄堂里的那些队员也出来,让他们一起往前压了。王伟粗声大气地要弄堂里的队员们出来。第一个跨出堂口的人嚷起来: “叫我们来拆违的,又不是叫我们来打架的。” 这声音让李成刚听着耳熟,侧过脸看,原来是二黑。李成刚纳闷,怎么把二黑也招到拆违队来了。队员们都是通过各种途径进来的,李成刚吃不准二黑靠什么路数变成拆违队员的。 有队员附和二黑: “对,又不是叫我们来挨打的。” 本来,对方虽然是荷锄拿棍的,可也心虚。现在,看到手中的锄头、铁搭、木棍竟然产生了这么大的威力,他们顿时心里有底了。握着一把菜刀的小男孩竟然首先跨出了队伍,小男孩扬着手中的刀,是一种展示的姿态,并没有要劈谁的意思,可场地上的拆违队员们还是纷纷缩回到了弄堂里。 这种退缩行为反倒象一粒火种,一下子点燃了对方,那些原本静止着的锄头、铁搭、木棍竟然舞动起来,舞向弄堂。这些舞动着的锄头、铁搭、木棍居然绕开了不愿退缩的李成刚和王伟。当场地上只剩下他俩时,李成刚问王伟: “操那娘的,谁让二黑进拆违队的?” 五 高晓婷说:“仗还没有开始,你们就溃败了。” 李成刚尴尬地笑。 “我向你提出暂时不要见的,自己却先找来了。”他说,“有些事总是会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是我在想你,是我的念头把你引来的。” 李成刚又笑笑,样子象是同意高晓婷的话。李成刚先是不给高晓婷打电话,直接到高晓婷的学校门口等。正是放学时分,珠溪小学的校门口嘈杂得像刚开栏的禽棚,一些女学生发出的声音像黄鹂,也像野鸭。男生们穿着白色的衬衣,女生们穿着海蓝色的裙子,虽然他们嘈杂得像禽类,可也干净得像蓝天白云。看着他们,李成刚竟一时忘了来校门口的目的,他像贪婪逝去的时光一样专注地看着学生们,当校门口出现老师的身影时,他的目光反而有些游离起来。直等到校门口不再出现走出的人,校门口重新归于一片宁静,李成刚也没有见到高晓婷的人影。难道自己看走了眼,让高晓婷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想想不可能,他就走上前,问了传达室保安,才知道今天高晓婷根本没有来学校。直到这时,他终于掏出手机,打高晓婷的电话了。原来高晓婷今天调休,她爸的腰椎间盘发作,虽然是老毛病,可她还是带他去中山医院青浦分院看了。她现在在西湖街上,她要他过去。 结果,在李成刚的提议下,他们在西湖街最北端的一个池塘边碰了头。 “你哥嫂、你爸都在家,我怎么能去呢?” “我哥嫂不是你哥嫂?我爸不是你爸?” 这话就让李成刚觉得难回答了。池塘的四边种植着不少杂木,两人被掩映在叫不出名的树木里,感觉很像解放前接头的地下党员。 池塘里在起水泡,噗噗噗的。池塘不大,可里面充塞着香蒲、水葫芦、荇菜等水生植物。李成刚听说这池塘原本也差点被附近的住户掩埋了搭建房屋的,可听说这池塘里曾经有小孩与老人溺死过,想埋塘搭房的人就打消了念头。 高晓婷牵住了李成刚的手,李成刚立刻转脸,目光透过稀疏的树木枝条,朝西湖街看去,好像怕被街上寥落的行人看到似的。 “我哥嫂不是你哥嫂?我爸不是你爸?”高晓婷又说。 不要让我走得离你更近,我一直在走近你的过程中远离你。李成刚咂砸舌头,把心里头这句象诗一样神经兮兮的话压下去。他的右手感觉着高晓婷左手手指的温暖。这温暖象胶水一样粘住了我的手。李成刚的心头又有一句神经兮兮的话在活泛。因为在安亭师范学校读书时写了整整四年的诗歌,所以,诗歌的根芽有时会在李成刚的心里冒出草尖,可李成刚自从当了副镇长后从来没有让这草尖从心里往身体外冒出来过。他感觉到神经兮兮的诗歌依旧美好,可已经美好得像自己的一段患病似的单恋,决不可拿出来示人。 西湖街上一个慢悠悠走过的人影让李成刚的心跳加快了片刻。他以为是市政科的王伟,这个被他误认为是王伟的人还把脸朝这边转了一下,李成刚这才看清这人原来不是王伟。可他还是把手从高晓婷的手中抽出来。 “找你有事呢。”李成刚说。 李成刚的口气让高晓婷愣了愣,她扬起脸,看着李成刚的目光里好像透着这么一层意思:还有事呢!以前一见我就想做事的,现在怎么变成先要谈事了呢? 这时候,池塘边的光线已经暗下来,有一只心急的田鸡在池塘里兀自叫起来,因得不到别的田鸡的响应,叫了几声后就有点无趣地停止了鸣叫。 “看你,真要谈事啊?”高晓婷问。 “真有事。” 李成刚告诉高晓婷,镇里又开了会,重新拟定了一个拆违的新方案,镇里这次是下了拆除违章搭建房的决心了。 “就凭这些菜鸟?” 高晓婷格格格笑起来,她指的是那些拆违队员。她的笑声又让李成刚不安的目光转向西湖街。好在天色比刚才又暗了好多,街上的人已经显得影影绰绰了。街上的人要是朝池塘边望过来,怕更是看不真切什么的,杂木林一样的池塘边差不多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高晓婷往李成刚的身上贴,脚带动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小石头滚落到池塘里,先是“噗”一声落在了一枚荷叶上,又“咚”一声落在了水塘里。 李成刚就势抱住高晓婷柔软的暖暖的身子,当她扬起脸庞,想做出一个进一步的动作时,李成刚说,我先把话讲光。 镇里打算拿出一部分资金配合拆违,实行报名签约方式,前两户主动报名、并先在拆违协议上签约的搭建户,镇里按平方米3000元的标准给予补贴,这简直就是对产权房的动迁补偿费了。而接下来报名签约的五户搭建户,按每平方米1500元的标准补偿。紧挨着这五户搭建户签约的五户人家再予以每平方米1000元的标准补偿。最后,所有愿意在拆违协议上签字的人家,都能得到每平方米50元的补偿。下礼拜一镇里就要张贴公示,下礼拜二就接受搭建户的报名签约。 “你讲的听上去像笑话。”高晓婷说,“会有人去签约?” 是听上去像笑话。李成刚告诉高晓婷,这么一个用资金来配合拆违的设想,其实是他首先在镇长办公会议上提出的,刚提出时,别人确实是当笑话来听的,且不说镇长张峻愿不愿意从镇财政里拨出钱来,就是真拨出钱来,谁会相信呢?真有人相信,也不会抢着去签约的,当初搭那违章房并不是为了这每平米3000元,现在去争,即使不怕别人笑话,就是自己也会跨不出那前去签约的脚步啊。想想都不现实,整条街上,胡大似的人还有好几个,他们会在乎最后的每平米50元?这资金配合的拆违方案想上去真是痴人说梦啊。 可是,后来张峻却同意了。张峻同意了,别的副镇长在镇长办公会议上就发不出不同声音了。分管文化的副镇长还拍着李成刚的肩膀说,好,你的办法好,要鱼游进笼,不放点饵怎么行呢? 高晓婷说:“这么弄,更拆不成搭建房喽。” 她进一步指出,本来,大家都不愿意拆,现在见违抗后,镇里居然让步了,居然拿出了一个诱饵似的补贴方案。好,既然只要违抗,别人就会作出让步,那么继续违抗,说不准会换来对方更大的让步。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李成刚说,解开这一个症结的办法早就定了啊。法院。再不肯拆,就让法院裁决,而一旦法院的强拆裁定出来后,就组成一个由拆违队员和公安干警组成的联合执法大队。所以啊,镇里这次是拿出了一个先礼后兵、仁尽义至而又绝不姑息妥协的拆违方案啊。 总而言之,高晓婷这一次应该叫她父亲高伟清去签约,争取抢在别人前头在拆违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把那每平米三千元拿下来。李成刚指出了这一点。 “看来我没有白跟你好。”高晓婷说。 “说啥呢。” “去签,一定让我爸去签。白送的馅饼不能不要。” “你知我知。” “还有我爸知。” “那我走了。” 高晓婷就一把抓住李成刚的胳膊,不让他走,说要请他吃晚饭,哪有收纳了人家的好处却又不请人吃饭的。 李成刚伸出手,在黑暗中抚摸一下高晓婷烫乎乎的脸颊。 “还是那句老话,近期不要过多交往,我们。” 高晓婷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走吧走吧,我不会赖在你身边的。 六 二黑曾经有个哥,叫一黑的,也长得黑,可已经死了。李成刚听说是死在了一次械斗中。那差不多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时隔十多年,二黑发觉他哥的死对他日后的生活竟然有着积极的一面。比如这一次,李成刚觉得他和西湖街上的好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不太适合待在镇拆违队里的。镇里就有人觉得这事有些难办,既然把他招来了,所谓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把他再清出拆违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那人进一步指出,一黑和二黑虽然差了一个字,却同宗同源的,怕一个脾气呢,让他走,这一走就极有可能要惹出点什么麻烦啊。确实,李成刚回忆着他这个初中同学在胡大家屋场上的表现,觉得一黑和二黑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可能更可怕,他敢在城管队员面前砸广告牌,却在胡大家的屋场上第一个当逃兵。他可怕,但不能怕。所以,李成刚还是想让二黑这样的人走,尽管二黑是他的同学,可他还是不能对那句“叫我们来拆违的,并不是叫我们来打架的”话释怀。当然不是叫你来打架的,可你不能这么嚷,你这么嚷就是露怯了,你就把拆违队的整盘棋打乱了(尽管在李成刚看来这是盘不太可能赢的棋)。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色苒内惧呢?你先这么一嚷,就让对方心里有底了,就彻底地把大好形势拱手相让了。 不过要让二黑离开拆违队,先要弄弄清楚他是通过哪个门道进来的。那些队员说是通过镇劳动服务所招的,可进来的人大都和镇里的头头脑脑有着各种关系。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听说镇里要成立拆违队了,这些头头脑脑的或远或近或待岗或失业的亲戚就都削尖了脑袋,卯足了劲,进了拆违队。可二黑这个同学却没有找上他李成刚,几个熟人和几个远亲托上来,又都被他回了。他是分管市政工作的镇领导,他得做个样。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个熟人和远亲都是不重要的,如果是他老婆方面的人要进拆违队,他还是挡不住的,总要放个把人进来的。 打王伟电话,不通,李成刚就往楼下走。楼梯口一拐弯,就进了市政科的办公室,王伟不在。电脑员小张告诉李成刚,说王伟到漕港河口去了,带着十几号拆违队员到那边去捞人了。 “捞人,捞什么人?” “一个小孩在河边玩,掉河里了,说是一个多小时了,还不见浮上来。” 李成刚走到离屋门十几米的玻璃钢棚前。平时安顿拆违队员的玻璃钢棚里确实已经空无一人。 远远的,漕港河口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李成刚看到河口处的几棵榆树下站满了人,一股水腥气十足的风从那里传来,那风所带来的一股舒适的凉气透彻到了李成刚的胸内。漕港河的石驳岸蜿蜒到了远处的那几棵榆树下,树下的好多人都打着赤膊,恍惚间,李成刚以为不远处的河口处是一个大大的澡堂。 漕港河口紧挨着水域面积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淀山湖,实际就是漕港河连接淀山湖的一个接口,那里是漕港河河面最阔的一段。 第一个走近李成刚的是郭德福。 “我们每一个人都到水底下去摸过四、五遍了。”郭德福说,脸上露着邀功似的神情。李成刚不理他,看着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那妇女坐在地上,无论是身上着的衣裳还是肤色,都证明着这是一位长期从事着田间劳作的农村妇女。在她身下蜷曲着的好像只是两条裤管,这裤管再也支不起她的身体了。 这时候一个脑袋从石驳岸上探上来,湿漉漉的。脑袋甩了甩,把上面的水甩成了散进阳光里的金色珠子。脑袋的主人有力的手臂在驳岸上一撑,整个人就到了岸上。 他是二黑,身上的腱子肉也是黑黝黝的。一条花短裤退到了肚脐的下方,一丛黑毛象春天里刚刚冒出地面的草丛一样在短裤松紧带的上方蓬蓬勃勃地探出来。好在岸上除了那个目光散乱、无神的中年妇女外,都是男人。 “不行,小人肯定被冲到淀山湖里去了。弄条船吧,我们到淀山湖里去捞。”二黑说。 中年妇女听见了二黑的话,目光突然聚拢起来,喉咙口发出嘶哑的叫唤声,像是在叫唤她儿子的名字,可这声音听上去又仅仅是一串混浊的语气。她身下蜷曲着的原本好像只是两条裤管的双腿突然重新坚实、硬朗起来,猛地撑起了她的身子。 她疯了似地朝漕港河口扑去。郭德福一下子抱住了她。 “桂嫂,你不要这样,你怎么能这样?”郭德福说。郭德福显然也已经到过水底下好几回了,所以也打着赤膊。一个精赤着上身的男人总不能长时间抱着一个女人,郭德福放开了她,她就又朝河口扑。这次是二黑伸展开自己粗大的双臂挡在了女人的面前。 “你放心,我们还要捞,哪怕捞到明天早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不到女人听到二黑口中吐出的那个“死”字后,喉咙口原先的那种叫唤立刻变成了一种嚎叫。好像这个“死”字是枚针,一下子刺疼了她。她一头朝二黑身上撞去。 郭德福又抱住了女人。 “桂婶桂婶,你哪能这样,你这样的话,只能影响我们打捞。”郭德福说。 看阵势,拆违队员郭德福是认得女人的。郭德福抱住女人跑起来,朝远离河岸的地方跑,跑到五十多米开外的一棵小树旁后,他终于停下了步子,像是累得不行,立刻在女人身旁倒下来。被郭德福放开了的女人却站直了身体,弯弯扭扭地靠到了小树上,竟然不再有什么疯狂的举动了。 二黑看住李成刚。 “我们要弄一条船,到淀山湖里打捞。”二黑说。 李成刚把脸转向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王伟: “那就赶快去弄条船吧。” 七 高晓婷说:“我爸讲,打死他也不会去争这每平方米的3000元。” 争到了也被人看不起,争不到,却要被人耻笑——李成刚站在高伟清的角度一想,确实也有这感觉。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拆违这事只能沿着这道往前走了。 高晓婷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给李成刚打的电话,说是刚上完了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想见他。李成刚说不行,上班很忙呢。高晓婷就说,那我找到镇政府来,看你到底忙不忙。李成刚就口气软下来,问,那在啥地方碰头? 他们就到了王家角镇东首的居礼酒店那里,酒店的底层有一家咖啡吧,雪青色的有色玻璃墙有一种水的效果,里面坐着的男女的侧影给人一种在微微浮动的感觉。后来,李成刚知道,水的效果是由玻璃的颜色以及室内蒸腾着的咖啡的热气一道缔造的。他和高晓婷推开了玻璃门,进入室内,也变成了水中的两条鱼。 两人面对面地在两把藤椅里坐了。两人各要了一杯蓝山咖啡,放在也是用藤条编制的搁桌上。揭开杯盖,袅袅的热气就在李小刚的面前竖起了一道喷着香气的屏障,这屏障是朦胧而透明的,透过这屏障,高晓婷满月般的脸庞显得红润而又白皙,而她的眼神呢,竟然有些湿漉漉水汪汪。这样,李成刚在高晓婷的脸上看出了新意,好比高晓婷的脸原本是一篇被李成刚读熟了的文章,而这香气的屏障倒象是刚刚加在通篇文字背后的一张极具水墨效果的插图,这插图让文章中陈旧的文字流动起来,不再呆板、凝滞,在流动中焕发了生机和活力。 高晓婷问李成刚脸上为啥露出那样的笑。 “哪样的笑?”李成刚问。 就是我最初与你交往那阵的笑,那种藏着一种目的的笑啊。高晓婷说。她用的是一种严厉的口气。她还进一步说,这是一种让人很不待见的笑。 李成刚无声的笑顿时变成了有声的笑。他转脸看了看邻桌上的一位短发女孩,立刻收敛了笑,却把自己的右腿从搁桌底下伸过去,用脚勾住住高晓婷的一条小腿肚。李成刚是把右脚从皮鞋里拿出后伸过去的,所以,他感觉到了那小腿肚的暖和软。恍惚间,那暖暖的软软的是高晓婷的身体。李成刚这时才明白,对于他来说,高晓婷其实一直是最初的那个浑身散发着芳香的高晓婷啊,一直是对他蓬勃开放的花一样的高晓婷啊。他咽一口唾沫,又一次转脸朝邻桌的那个短发女孩看去,短发女孩此刻正俯下头,用一根麦管吮吸着纸杯里的饮料。这里虽然是咖啡吧,可也供应别的饮料,就如这里既是一个冲咖啡的地方,也是一个泡妞的地方。可身旁的这个女孩显然是不对劲的,她怎么能身单影只呢?那个想泡她的男人呢?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地把她晾在一边呢? 对于李成刚的这种顾盼,高晓婷倒不怎么在意。男人嘛,见漂亮姑娘多看几眼也属正常。李成刚记得自己刚谈朋友那阵,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婆周美有一次挽着他的胳膊在街上走,迎面走来一位长发飘飘、脸如银盘的女孩,李成刚不但在正面盯着她看,而且当那长发女孩在身旁走过时,他竟还侧过脸来朝她又看了几秒钟。周美不高兴了,手臂狠狠地从李成刚的臂弯里抽出,李成刚急了,赶上周美的步子,忙解释,那女孩脸熟,像是他师范刚毕业那阵实习时教过的一个学生。周美当然不信他的话,可从此也知道,男人个个心头活啊,李成刚的活是放在表面的,比放在暗地里要好啊。当下,她就让李成刚重新挽住了手臂。 现在,李成刚发觉是高晓婷的小腿肚在缠着他的脚了。 然后,他们谈到了西湖街上拆违的事。 “法院都判了,强拆。”李成刚说。 “我家的呢?” “第一家拆。”李成刚用的象是一种玩笑的口吻,心却别别别地跳起来。 我真盼着我家是第一个被拆的呢,你自己在街上没有违建房,最亲的人却有三间,你能够先拆这三间房,这表明你是个好干部呢,现在就缺这种好干部呢。高晓婷连珠炮似地说。她用的也是一种玩笑的口吻。 有一位留着长发的高个子小伙子在高晓婷的身后走过,径自走到了邻桌的那个短发女孩面前,坐下。小伙子脸上带着迟到的歉疚,女孩脸上继续挂着期许的神情。 我想告诉你,我在东湖街上租好了三间房子,厨房、卫生设施等一应俱全呢。为我俩租的,我们总要一个固定的场所。房子后窗那儿还开着石榴花呢,我们就把那房子叫石榴花房吧。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事的。现在我也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假如呢,你真第一个拆了我家的违建房,就让我老爸也住过去,反正有三间房。高晓婷的话依旧象连珠炮似的,一炮一炮轰向李成刚,让他有些心惊。 要出事了,这样下去真要出事了。李成刚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沿,而他本人的身体正在摇晃,他必须要立稳脚跟啊。这种站在深渊边的感觉三天前就来了,那天,他正在办公桌前整理东西,想结束一天的工作,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是二黑来了。他让二黑坐。二黑不坐,双眼左右看看,确信办公室里只有李成刚一人了,就放下声来说,这拆违难,却有一个办法,先选几间不住人的违章房,雇几个人,在后半夜点把火烧了。李成刚当下就惊跳了,这火可不是这么玩的啊。像是要消除李成刚的顾虑,二黑又低声道,这点火的人又是救火的人啊,你放心,只要认真对待,这火只烧违章房,不会烧开去。李成刚也低声说,照你的意思,这放火和救火的人最好都由拆违队员去做了?二黑以为李成刚采纳他的意见了,却想不到李成刚随即吼了一声,你他妈的脑子坏了,给我出去。 “你在想什么呢?”高晓婷问,脸上浮出有意味的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东湖街那房子里去。” 说着,高晓婷在桌面上把脸俯过来,像是要吻李成刚。 “不,何必舍近就远呢?今天就上面。” 李成刚仰脸往上努努嘴。上面的居礼酒店有一百多套标房呢。 八 二黑确实是和一黑有共同点的啊。二黑和一黑都是那么一种人,坏事能够做绝,好事一定做透。二黑果真摇着一条木船,在漕港河口出发了,在离河口五百米左右的淀山湖水域内打捞溺水孩子的尸体。他用一根绳子捆住了自己的腰,这根足有七八十米长的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木船船舷上。有三名拆违队员跟着二黑一道到了淀山湖里,一名就是认得孩子妈桂婶的郭德福,另外两名是王胜力、王胜量兄弟。四人都在腰间捆扎着绳子,轮流着下河。正当他们打捞得有些热火朝天的当口,溺水的孩子却在河口南岸浮了上来,还守在河口北岸的几名拆违队员起先还以为是一件蓝色的衣服漂到了岸边,待这件衣服搁到了南岸的一丛水蓼上时,北岸的几名拆违队员惊叫起来。孩子当然是死了,只有桂婶还不相信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刚才在那棵小树下,郭德福片刻后就从地上爬起来,对桂婶说,你先回家,你先回龙星村,我们找到孩子后马上把他牵到你面前。桂婶当然不肯,又要往河口边奔,郭德福就又一次抱住她,在她耳边絮语,你在,你儿子不愿出来呢,你先离开,你儿子保证出来,他在跟你捉迷藏呢。桂婶就停止了脚步,这时恰巧有一位年轻的队员过来,郭德福要年轻人牵住桂婶,把她牵回龙星村去。离桂婶和年轻人都几十步路了,郭德福还回过头去,冲桂婶说,你回家等着吧,找到后,我们马上把他牵到你面前。所以,桂婶这刻正在家里等着她的儿子回来呢。 船上的人也知道了河口的南岸边发生了什么,可二黑还潜在河底,王胜力、王胜量兄弟就拉系在船舷上的那根绳,硬是把二黑从湖底拉了上来。二黑有点火,孩子的尸体怎么是水冲上来的呢?怎么不是由他们打捞上来的呢?他把捆着他的那根绳子解下,团成一团,狠狠地向淀山湖的中央甩去。 第一个走近孩子的人是郭德福,郭德福要把他领回家了,当然不是牵着他的手,而是双手抱着他。所有没有离开漕港河口的拆违队员都一道朝两里路外的龙星村出发了。郭德福走在第一个,他浑身上下还有水珠在滴下,这些水珠和孩子身上滴下的水珠一道滴落到了地上,消失在细草丛里。孩子的一条腿从郭德福的臂弯里荡下来,钟摆似地晃动。 “妈的,为什么死的都是好人呢?”二黑突然在郭德福的身后嚷了一声。他想到了他的哥哥一黑,望着孩子小腿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这些混浊的眼泪瞬间布满在他黝黑的脸面上,他的喉头也开始蠕动着,从那里发出了哭声,因为被压抑着,这哭声显得低沉、粗哑。听到二黑哭了,郭德福也哭了,郭德福是无声地哭,眼泪像珠子似地从下睫毛上滚下,和身上的水珠一样落进身下的细草丛中。 “坏人该多死几个啊。”二黑又说。 “有权有势的人该多死几个啊。”二黑继续说。 这支护送遇难孩子的队伍迎着正在西落的太阳走向龙星村,在二黑的絮叨中,他们迈出的脚步好像也带上了点仇恨,踩向细草时更加有力了,他们的双腿间升腾起了一片踩踏声。 王胜力用手指一下前面的李成刚: “有权有势的人该多死几个啊。” 他是把脸附在二黑的耳朵边说的。二黑侧过脸来: “怎么样?我们联手让这龟儿子见阎王吧?” 王胜力提高了声量: “你敢吗?你有这能耐吗?” 二黑被抢白了一下,一时说不出什么,就朝李成刚的后背影看去。李成刚正站在一垛粉皮剥落的山墙边,指挥几名拆违队员搭脚手架。市政科长王伟挤挨在几步远的那帮警察中间。警察们的腰间虽然挂着警棍,可他们的脸部表情是和缓的,当被拆违章户的户主高伟清给警察们端上茶水时,他们更是感到了他们来到这里的多余。法院都给裁决了,违章搭建户们怎么敢不配合呢?还要他们来干什么呢?高伟清也说,这房子总归不合法,第一个拆,我没有意见,我女儿也没有意见,她没有意见我怎么能有意见呢?我都听她的。所以,过不一会,警察们在喝了几口大麦茶后,就走了。 在高晓婷家的那一带上空,有粉尘飞扬起来。如果此时有人在她家附近的西湖街上走过,不但会看到她家上空的那些烟雾似的粉尘,还可以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男人们大声大气的喧哗声,空中的烟尘好像就是由这些喧哗声制造的,好像这些喧哗声就是由这些烟尘发出的。 路过的人还以为她家又在搭建房子呢。其实,她家是在拆房子,镇拆违队的队员在拆除她家的三间违章搭建房。 九 整个西湖街上只要有一户人家的违章搭建给拆了,就好比一个线团的结给解了,这个线团被彻底抖落开来是迟早的事。镇长张峻用拳头擂一下李成刚,好,好,打响了第一炮,接下来就顺了。可李成刚一点也没有张峻激动,他甚至还有点气馁。他本来是想拆了高家的违章房后立刻给高晓婷打电话的,他想看看这事给高晓婷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高晓婷还是原来的高晓婷吗?他甚至还想立刻与她再做一回那事,希望她做那事时还是有着那股激情啊。可他为什么会突然间感到浑身乏力,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呢? 这种浑身乏力的感觉持续到了拆违队员开拔进第二家违章搭建户的门口。第二家违章搭建户依旧不是胡大。现在,虽然有了法院的判决,还有警察的护驾(那些警察仍旧跟随着拆违队),可李成刚的思路变了,他开始遵循先易后难的原则,他想把胡大这种难对付的人放在最后。西湖街上还有几个和胡大一样难对付的人,把他们放在最后只能让他们心里有一种不断在往悬崖边退缩的感觉。 拆违队队员很快来到了西湖街北段的七十多岁的陈姑婆家,陈姑婆家就两个人,陈姑婆和她那至今还没有嫁出去的快四十了的侄女阿花。可就是这么两位女人,竟然也搭了一幢两楼两底的楼房,上面的房子出租,下面的房子开棋牌室。 陈姑婆姑侄俩退缩到了她们家的两间老公房里,那些警察也挤进了老公房。陈姑婆对一名警察说,那楼房她本来就想拆的,可造的时候只要一招手,那些造房的人就来了,可拆的时候,你再喊,也没有人愿意过来。那些警察和上次一样,只在陈姑婆家站了不到一个多小时就走了。 后来,阿花也走了。阿花本来是每天要在自家楼房里打麻将牌的,可现在那批赌钱的都到西湖街南段的一家棋牌室去了,所以她也就往那个方向走了,只留下陈姑婆一个人坐在公房客堂里的一把藤椅里。 陈姑婆看着那些拆违队员,觉得他们个个强壮,身上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力道,就有点喜欢他们了,胸中就有他们是在帮她家干活的意思了。陈姑婆就静静地看他们搭脚手架,可她毕竟年岁大了,一阵后,当她在逆光中看到队员们开始在屋顶上往下卸瓦片时,就止不住瞌睡了。 一觉醒来,陈姑婆又朝门外看,顿时觉得很惊讶,真的很惊讶,怎么一个瞌睡的辰光,她家的楼房就变成了平房。她看到一只钢铁的手臂从隔壁吴老大家的屋顶上探下来把她家的楼板吊了起来。 空气里满是粉尘的气息,让人感到有些窒息,陈姑婆就微微张开了自己的嘴巴。她看到楼板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后慢慢沉下去,不见了。一个干部摸样的人转到了一垛山墙的后面,山墙这边的两个人猛地开始推那山墙,一下子推不倒山墙,其中一个脸面黑黑的人就停止动作,挥挥手,要不远处的另一个汉子也加入进来,一起推。很快,三个男人站成了一排,斜了步子开始推墙。看过去,三个男人就像绷紧了的三张弓。 轰的一声,墙坍塌了,一股烟尘腾起。陈姑婆觉得自己鼻子里呼出的也都是烟尘了,她感到胸闷,像是那垛坍塌下的墙压在了她的胸上。当一声尖利的叫声在她耳畔响起时,她才明白那垛墙真是压住一个人了。 “出事啦!李镇被墙压啦!” 李镇就是李成刚。 与西湖街隔着一片商业区的东湖街是一条老街,青石板条的路面,路两旁粉墙黛瓦错落有致。以前,东湖街的居民都破墙开店,经镇里几番整治后,大部分的店面都关闭了,只留一些手工艺作坊店,店里加工竹篮、栲栳、藤椅、木桶等竹木器具,来王家角游览的人不仅可以进得店内一睹这些器具“原汁原味”的制作全过程,临走还能捎上几件作留念。 二黑以前开了家土特产店,被勒令停业时,他邀上东湖街上别的一些居民在镇政府门口坐了一阵,没有用,只得关上他家的朱漆排门板,到一家民营企业上班去了。 二黑家的房子在泰安桥的北面,而高晓婷租借的房子则在泰安桥的南面。云纹青石拾级铺就的泰安桥是一座三孔拱桥,横跨在漕港河上。桥的石缝里竟然探出几株石榴枝条,枝条上,正怒放着朵朵石榴花。或许就是这些怒放着的石榴花吸引了高晓婷,让她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高晓婷租借的房屋的西间有一个木楼梯,这木楼梯既通向一个小阁楼,又接通临河西墙上的后门,打开后门就是泰安桥的石阶以及石阶边那些红红的石榴花。 高晓婷此刻正在东间屋内,她的面前是一个黄坚榆的梳妆台,她把纪梵希香水瓶以及面霜、精华、香氛、睫毛膏等等放到椭圆形玻璃前。然后,她转身,在那张五尺木床的床沿前抖落开一条印花毛巾毯,铺展到木床的口沿处。床上挂着淡红的蚊帐,一床印着荷花荷叶的被子被方方正正地叠在床的中央。 高晓婷来到了当中那间屋子,这屋子被一隔为二,南面的空间变成了过道,北面的空间则是卫浴间,墙面都贴了白色的瓷砖,同样白得晃眼的是一只浴缸。高晓婷从一只塑料袋里掏出一把已经晒干了的菊花瓣,低下腰,把那花瓣撒到浴缸里,又掏出一把,再撒。她直起腰,想打开头顶上方的热水龙头,却迟疑了一下,没有打开。 她来到了西间屋子,蹬上木楼梯,打开了西墙上的后门。她的头探出后门,看到泰安桥的石阶上有游人在走动,那些石榴花被风吹动着,看上去象燃烧着的火苗。她的目光越过这些火苗,越过泰安桥的桥顶,眼神是迎接着谁到来的眼神。 如果这时有人能近距离地注视高晓婷,就会在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到石榴花的火苗。 十 李成刚在王家角镇东湖街的街口再次看到了那块广告牌,广告牌的两根竖杆已经被重新弄直了,而广告牌上的内容也得到了更正,只留下了“努力创建区文明一条街”这几个大字,而原先的另外两项小字不见了,代之以一副图,几个儿童捧着鲜花的图。 想到上次二黑他们要砸这广告牌的情景,李成刚觉得日子过得真快。 日子真是快,又已经有四、五天没有与高晓婷通电话了。上次是高晓婷来的电话,他正在开会,刚接他就揿掉了,他想开罢会后再回过去,却忘了。而现在,由于四、五天没有高晓婷的消息,他就又有点想念她了。 他在广告牌下掏出了手机。 “你在哪里?” “刚下课。” “来东湖街吧,你不是说在那里租了房子吗?”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了。 “怎么没有话啦?”李成刚又问。 “没有租。” “是你说的嘛,怎么没有租?没有租,你现在住哪里?” 那边又没有声音了。 “租房的事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嘛。”李成刚又说。 “没有租。你大概做了一个梦吧,在梦里我告诉你租了房。” 李成刚像是怀疑手机坏了,突然摇摇手机,摇几下后重新放到耳边,手机里再次传来高晓婷的声音: “我前几天也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垛墙坍塌下来,压住了你。你没了。我哭醒了过来。” “晓婷,”李成刚捂着手机叫起来,“你等在校门口,我立刻来接你。” 旁边有几个中年妇女走过,都扭头看着李成刚。李成刚马上把音量放低下来。 “我们今天一定要见面,啊?”李成刚又说。 “算了,不要见面了。”高晓婷说,“男人得到女人的身体后,心就会慢慢离开这个女人了。” 李成刚笑了,他侧过脸,看到有个中年妇女站在了他的身边,她该是刚才走过他身边的那帮妇女中的一个。她为什么要单独留下来呢? “李镇,你怎么还不回去?”中年妇女说。 李成刚马上认出这个中年妇女了,她原来是镇社会科的一位副科长。 “怎么啦?”李成刚口气和缓地问。 “拆违队里有人打起架来了。” 操那。李成刚骂一声。不知怎的,脑中马上浮出二黑那张黑黝黝的脸庞,想到上次念在他打捞溺水孩子的份上,最终没有把他清出拆违队,他就有点后悔。 他在东湖街的街口大步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