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斌《妹妹》 |
2020/9/9 16:59:39 |
2016 |
中篇 林宕 1、二月二,龙抬头,蛰龙一活动,地气开始上升,阳气开始发动。在香花桥镇,地气上升、阳气发动的标志之一是男人们开始坐不住了,淀湖路上的那家名叫“花都”的歌厅热闹了。 也谈不上喜欢,主要还是因为唐生下午有空,晚上没有空。晚上,他必须要去打理他的美容中心。到了晚上,本镇的女子总是跟那些外籍女子逆向而行,下了班的本镇女子沿着珠溪路朝东,赶往他的美容中心;外籍女子则沿着珠溪路朝西,在珠溪路中段向左一拐,走上淀湖路,走向“花都”歌厅。这一两年,朝东赶的女人越来越少,朝西赶的女子则越来越多。珠溪路上这种人流的变化,反映的是行业间景气度的悄然转变。在这种转变中,唐生的生意慢慢陷入困境,可生意再难,他脸上却丝毫没有颓相,他始终端着一位成功商人的架子,腰板没有松垮下来。他带着他的哑巴随从,健步跨进了“花都”歌厅的门槛。 莫莉看到唐生,夸张地惊呼一声,上前挽住唐生的胳膊。莫莉穿着一件露肩的线衫,一条印花半身蓬蓬裙,脚上是一双高跟鱼嘴鞋。蓬蓬裙晃动着,鱼嘴鞋颠动着,莫莉就拥着唐生来到了“帝皇一号”包间。这个唐生常来常往的包间足有100平方米,里面有雕花立柱、龙纹座椅、云石面的马蹄脚矮餐桌、丝绒面的榻榻米,波斯地毯上则刺绣着锦冠彩尾的凤凰。墙上,挂着宽大的等离子液晶屏幕,顶上,嵌着各种会转动的灯盏。这个包间既是一个歌厅,又是一个宴会厅。刚才,唐生打电话来预定包间时,就是指明了过来用餐的。 “帝皇一号”中央的两根雕花立柱间已经吊上了用铁丝竹篦扎制的黄罗伞,周围下垂两层伞沿,下层是黄缎,长约尺半,上绣彩色龙凤;上层为半尺的荷叶沿,红绸料,打荷叶边。——这当然是象征性的,“帝皇宴”本身就是象征性的,所以这黄罗伞也不用持,就吊在了顶上的一只钩钉上。唐生也不换上龙袍,他也不要求四名陪餐的女子换上绫罗绸缎。 唐生先让侍应生搬走伞下的那把龙纹座椅,就随随便便地坐在了一个蒲团上,莫莉和另外三名女子就围着他也往蒲团上坐了。既然不用持伞,哑巴就在包间的一角坐下,目光远远地看过来,又不像在看,目光涣散、茫然,可能啥也没有进入他的视线。 侍应生弓腰曲背地上菜来了。这时,江容也终于来了,坐在唐生左侧的沈娟立刻把位置让出来,坐到唐生对面。莫莉嬉笑着说:“拎得清。”莫莉坐在唐生右侧,笑着看江容,眼神既讨好又戒备。 江容在唐生的脸上“啪”地亲了一下。莫莉说:“好,江容完成了‘第一亲’,我们可以跟进了啊。”莫莉说着拉过唐生的右手,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北墙的液晶屏幕突然亮了,上面一片炫丽,紫与绿的光束构成一种海底龙宫般的怪诞感。原来,侍应生上了一道龙虾。这里,每上一道菜,墙上的屏幕就播放与食物有关的画面。片刻后,鳟鱼上来,墙上就出现了加拿大的宽阔海面,并配有哗哗水声。意大利烩杂蔬上桌了,眼前是地中海风情,空气中似乎也弥漫起一种植物及罗勒的香气。 “皇帝”的日子好了,这个时代的“皇帝”似乎过上几百年前的皇帝没法想象的日子。可是,今天的唐生像是有心事。莫莉搛起一筷里脊丝,递到唐生嘴边。唐生用手挡了一下莫莉的手臂,说你自己来吧。 莫莉说:“唐老板今天碰到啥不开心的事啦?”唐生说:“你,坐过去。” 唐生的手指着对面的沈娟,要沈娟和莫莉对调位置。莫莉嘟哝着一句啥,撅着嘴坐到了唐生的对面。 沈娟上身穿着丝绸的小领衬衫,下身的短裙上有金属亮片。唐生伸手拨弄一块金属亮片,突然把手伸进了沈娟的裙底。 沈娟嗔叫一声,拨拉出唐生的手。 唐生身体左侧的江容眼睛里像是有了不快的神气,也不知道是唐生的伸手动作让她不快,还是沈娟的拨手动作让她不快。江容穿着网眼背心,里面的鲜艳、饱满的文胸一览无余,下身是一条豹纹打底裤。唐生的目光从江容的上身移到下身,然后面向大家。 唐生说:“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今天怎么没有人敬我酒?” 姑娘们都站起来,都端着玻璃杯围住了唐生,都把玻璃杯往唐生的杯子上撞,都想把手臂往唐生的脖子上绕。场面有点乱。 唐生扬起脖子,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然后把杯子往面前的桌子上一顿,杯子碎了。唐生抹抹湿漉漉的嘴角,说,这生日怎么过得那么心情懊糟!唐生朝包间的东南角看去,哑巴刚吃光了盘子里的椒盐牛排,也在抹嘴边。唐生站起来,说,今天就到这里,江容跟我出去。 姑娘们再次纷纷围住唐生,有的姑娘把手伸到了唐生的面前,唐生猛地推开那些手,用吵架一样的口气说,这一年来我给你们的还少吗?今天我就是不给了。你们怎么每一次都要问我要? 唐生瞪一眼江容,江容连忙补上一句:“今天大家就不要不识相。” 唐生开始门口走,侍应生不知趣地跟上来,说,那蛋糕还上吗? 哑巴开车,唐生和江容坐在后排。江容把放在两人中间的蛇皮纹小包拿到了一边,手放到了唐生的腿上。唐生没有反应,脖颈笔直,目光也笔直。他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哑巴的后脑勺上,也像是穿越了这个后脑勺,望着更远的地方。哑巴在唐生的示意下,一直剃板刷头,所以他的后脑勺上几乎没有头发,呈现着头皮的一片光滑的青白。 哑巴已经跟了唐生整整三年。三年前的一个黄昏,在好友、海洋电脑公司老总潘公羊的引领下,来到了香花桥镇金星村,在这个出产各种工业品、也出产哑巴的村子里,找到了属于他的哑巴。唐生在金星村里的寻找他的哑巴随从时,看到好多个家大业大的老板也在那里招聘哑巴随从。潘公羊曾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金星村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哑巴们会在就业的道路上“热门”起来,而且是工作主动地找上门来,而且这些工作既省力又体面,一部分工作还是高薪,真是气死了村里那些说话伶牙利嘴的人。潘公羊还曾告诉唐生,村里现在混得最好的哑巴是村东头阿木头的大儿子,先是给一家小公司的头做跑腿,后来被小公司所属的集团公司的老总看中,上调成了老总的贴身随从。要知道,这家集团公司在全国有几百家小公司属于它,老总只要从“集团”身上拔根毛……村西头有一位长得特别俊的哑巴还成了一名富婆的贴身秘书,你想想,他除了正常的秘书工作……村里有些没生养哑巴子女(当然,主要是儿子)的家长竟然羡慕起哑巴父母来,少量家长由羡慕而妒忌,由妒忌而铤而走险,竟然让自己原本说话流利的儿子装成哑巴,最后败露,最后在村里身败名裂。最后,当然也让前来招聘哑巴的人增加了一个招聘环节,就是带了一名口腔科的医生一同前来,让医生察看被招聘者的咽喉以及进行一些别的测试。 江容的手在唐生的大腿上轻抚了一阵后,就撤离了,就重新拿起了她身边的那个蛇皮纹坤包。她拉开坤包的黄铜拉链,拿出一个粗银筒,在唐生面前扬了扬,说:“莫莉的腮红膏,乘她不注意,让她作奉献。”说着,她重新把粗银筒塞进包里,还在包里摸索了一下,象是又想掏出什么。 “咦,”她惊叫起来,“我的粉底盒和墨镜呢?” 2、上台阶时,江容在石沿上磕了一下,差点摔倒,哑巴眼明手快,扶住了她,她朝哑巴投上感激的一瞥。唐生落在江容身上的目光则有点阴森,他低头,看着江容脚上那双厚底、粗跟、方头的笨笨鞋,又慢慢抬头,让目光依次划过江容的豹纹裤和网眼背心。 唐生说:“换掉,全部换掉!” 江容嘟囔:“是来换的嘛,又不是不换。” 哑巴待在玻璃转门的一侧,唐生和江容则进了“亚细亚”服饰店的店堂里。一名女服务生从两具石膏模特中间出来,恍惚间,唐生以为她是一具突然动起来的模特儿。两具模特都是妙龄女郎,分别披挂着不同的衣服,左边那具穿着锤形袖白衬衫、刺绣背心裙,右边那具穿着透视网眼上装、蕾丝铅笔裙。 女服务生淡淡的眉心上长着一颗醒目的黑痣,她看到唐生的目光落在左边那具模特上,就说:“这身衣裳好,这身衣裳学生气浓,就给你……” “眉心痣”有点吃不准了,她的目光像把尺子,开始丈量唐生和江容之间年龄的差距。“眉心痣”的衣着也很时髦,叠穿着绸质的风衣裙与花锦缎连衣裙,风衣裙敞着,连衣裙的下摆很高,她的两条嫩笋样长腿的正面部分就展露在了客人的面前。 江容就试了,当她从试衣间的玻璃门里出来时,唐生的眼睛亮了亮。“眉心痣”问唐生:“怎么样?” “不怎么样。”江容迅速地替唐生回答,她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心裙吊带。 江容又穿上了一件T形宽口袖镶珠片衬衫,开衩笔筒裙。“眉心痣”又问:“怎么样?”这一次,她没有问唐生,直接问江容了。 江容还是说:“不怎么样。” 江容在七八分钟后穿上一件小翘肩的花色连衣裙,裙子的腰腹处接缝拼贴,腰间还扎着一根蝴蝶花镂空皮带。江容在唐生面前转一圈,说,这裙子老气吗? 老气。江容自己回答了自己。 “眉心痣” 看住江容,说:“你只能穿透视的,你最好一件衣裳也不穿。” 江容惊愕。唐生也一惊,他从“眉心痣”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敌意。漂亮的女人之间真是天敌啊。唐生刚想说什么,江容叫起来:“老板呢?老板出来,你怎么聘用了这么一个服务生?” 老板不在。另一位盘着“馒头结”的女服务生过来了,她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替下了“眉心痣”。“馒头结”的嘴角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江容。 江容又穿着一身新衣服出现在了唐生面前。“馒头结”仍微笑着,她的微笑像是生在了嘴角上,一动不动,却清新、迷人,不由得唐生也微笑起来。当“馒头结”的微笑“传染”给唐生时,江容再一次走进试衣间。唐生对“馒头结”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馒头结”说:“不要紧,不要紧,昨天有位女士从中午一直试穿到傍晚呢,最后也没有在我们店里买衣服。”唐生说:“我们会买我们会买,我们肯定买!” 两人相互微笑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时,穿上了一条糖果色紧身锥形裤的江容来了,唐生收起脸上的笑,说:“你,脱下这裤子!什么趣味!” 江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有点发懵,怎么也不理解唐生的话里为什么瞬间带上了火药味。唐生手指着远处一个石膏像,又说:“你还是穿上这身衣服!” 最后,呈现在唐生和哑巴面前的,还是上穿锤形袖白衬衫、下穿刺绣背心裙的江容,当然,最后呈现在唐生生意上的朋友胡天面前的,也是这样的一个江容。其时的江容,也已经在唐生的示意下,洗去了烟熏眼妆,红红的唇色,并且背上了一只制作时故意磨旧的邮差包。唐生让学生气十足的江容出现在了胡天面前,说,我妹妹。 江容不在“花都”歌厅,手机也关了,唐生问她的小姐妹肖丫,说今天没看到。围在唐生身边的姑娘们一个个笑容可掬。今天,她们到唐生身边不是来陪歌,今天她们另有目的。她们把一张一张照片往唐生面前的茶色玻璃茶几上放,照片上的她们或搔姿作态或正襟危坐,不管哪种姿势,唐生感到照片上的她们比本人更鲜亮,感到照片上的她们恰如一句话: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每收进一张照片,唐生就说“好,好。”他把照片从茶几上一张一张拾起来,递给哑巴,哑巴放进一只绣着五角星的布包里。其实,那天,唐生也是随口讲讲,他说各位,我们的一个哥们最近开了家婚姻介绍所,你们中如果有谁想上岸,可以先把照片给我,我转给那哥们,不过可不要骗婚啊。想不到有那么多姑娘带来了自己的玉照,唐生一进歌厅的“菊花”间,她们就带着各种花的香气围了上来。 一位有着男人一样名字的叫洪奇的姑娘说 ,我本来不想拿照片来,因为我是一个不打算结婚的人,可是,我还是拿照片来了,我主要是这样想的:要是碰巧哪一位想找对象的人正好开着一家企业,碰巧他的企业缺员工,而他开出的工资又跟我在这里坐台陪酒的月收入差不多,那么,就麻烦唐老板引见,让我去他的企业上班。 唐生说“好,好,好。”又说:“你坐台一月多少钱?”洪奇左右看看,脸露羞涩之色,要唐生伸出手来,然后用自己白葱一样的指头在唐生的掌心里划了几下,说,好吗,如果碰巧?唐生说:“好的好的。”可他心里却说,基本上没那么巧的!他又看看身周的那些香气扑鼻的女人,继续在心里说,看你们一个个眼睛长到了额头上,个个想找西门大官人,没门!你们既没有潘金莲的厄运,也潘金莲的好运!你们这些在水里游的女人上岸后基本上找不到当地的赤金男人、4个A男人,你们能找的,也就是当地的一些困难户,弄不好,就一些当地的歪瓜裂枣男愿意找你们,当然当然,也不能排除你们中的个别人能找到好人家,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那就要看我们这里的小伙子的眼光了。 开始唱歌了。送照片来的姑娘都想留下,可只能留下两名,一名陪唐生,一名陪哑巴兼放歌。因为都认得,挑选一时成了一桩困难的事情,唐生就让她们都走了,打电话叫来了莫莉,莫莉则带来了她的小姐妹向红。 唐生问莫莉:“她们都拿来了自己的照片,你为啥不拿?”莫莉说:“我就在这里慢慢钓,总能钓到一个。”唐生哈哈一笑,问:“江容呢?”莫莉答:“你打她电话。”唐生说:“打不通。”莫莉眼一瞪:“打不通了才叫我的?” 莫莉拿着话筒站起来,裹在条纹高腰裙里的纤细腰肢在轻轻扭动。 唐生的目光落在莫莉身上,看到的却是江容。江容的腰肢也在扭动,幅度比莫莉大。胡天的手臂蟒蛇一样缠住了江容的腰肢,江容的身体在继续扭动,她终于挣扎掉了胡天的缠抱,锤形袖白衬衫上留上了胡天的双手带上的污迹。在胡天这位大老板面前,女人的挣扎是一剂最好的春药,胡天激动了,他又一次抱住了江容的腰肢,其实,他在缠抱江容的过程中,有意识地放纵着江容的挣扎,他需要这种挣扎。你想想看,像胡天这样的蛮汉,真要抱住江容,岂是江容能够挣扎的?胡天是在故意地一紧一松了,只有在这种故意制造的“一紧一松”中,他才能地与江容进行“搏斗”,他才能享受江容的挣扎。胡天曾经说,操那,现在的女人都恨不得主动扒你的裤子,你的手指只要一碰到她们的身体,她们就倒下,就烂醉如泥了,不花力气的征战永远不会有胜利感。 莫莉在唱:“有一种爱不能放弃,有一种情要永远追寻……”光影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腰肢晃动着,像是要抖落这些蝴蝶一样的光斑。 江容再一次挣脱了胡天的缠抱,胡天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江容反抗的力度出乎了他的意料。江容的反抗显然超过了一个他心里为她设计的“度”。 向红在包间的一角点歌。她上穿湖蓝的V领针织衫,下穿一条有波浪褶的阔摆迷你裙。 胡天的样子像是被激怒了,他一个箭步冲向江容,再一次举起粗壮的双臂,可是,没等他的双臂完成缠抱的动作,江容就扬起了右手,一记耳光的脆响就在胡天的脸颊上响起。 向红在唱了,哑巴目光专注地看着向红的后背。莫莉已经坐回到唐生的身边,把头靠在唐生的肩头上。唐生的手臂绕在向红的肩头上,手指轻轻拨弄向红头颈里的贝壳项链。 唐生的手指停止了拨弄,他站起来,说,我们走了。向红说,看看,你的心一直在江容身上,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知道你在这里待不长。 唐生用手掌抚摸一下莫莉的下巴,什么心不心的,关键是身体,你一定要让一个男人的身体在你身上不肯下来,他的心也就移不开了,哈哈。一个手里拿着一把对讲机、穿着机车马甲的歌厅保安在门口走过,莫莉看着保安背影,把一个鼓鼓的皮夹递给唐生。唐生惊讶道,看来我是要走倒字了,连钱包都开始掉了。莫莉咯咯一笑,说,是我从你身上拿的,现在还你。 3、江容身体发烧,小猫一样躺在床上。唐生说,发烧也不该关了手机。 出租屋里有点零乱,玻璃丝袜挂在床架上,房主没有搬走的桃花心木小书柜上放着一只文胸、一条水蛇皮皮带。 哑巴开始烧水。唐生对已经坐起来的江容说:“我也没有什么事,主要来看看你。”江容说:“你有事。”江容轻咳一声,又笑着说:“我喜欢心里有事又装着没事的男人,心里有事又装着没事的男人肯定能成大事。”唐生哈哈笑起来,说:“那你说说看我心里现在有什么事。” 两人几乎同时往哑巴的后背上看去。唐生点头。 现在想想,昨天真是个好日子,天气不热不冷,风儿不大不小,阳光不骄不躁,饭菜不淡不咸。在“亚细亚”服装店里换好衣服后,江容跟着唐生、哑巴去了附近一家新开张的餐厅。唐生说,先吃晚饭,肚中不饿心里不慌,吃饭一定要踩上点。其实,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是早了一点,江容他们几乎是进餐厅的第一批客人。 进餐厅玻璃门时,披着最后一缕晚照的江容让男服务生眼睛一亮。男服务生后来拿着菜薄让唐生他们点菜时,眼睛也不时看江容。他看一眼江容,就低头记:茭白里脊丝;看一眼,又记:酸甜鱼柳;再看,再记:芝士焗茄子。美味佳肴都像是从江容脸上生发出来的,江容的脸就是美味佳肴。 服务生转身后,唐生打电话给胡天,报了包间名称。 胡天进来、坐定,不朝江容看一眼,可江容知道他在看,他的看只会比男服务生更专注,江容知道。她太了解男人啦,优秀的男人都欲盖弥彰,优秀的男人都王顾左右而言他。唐生说,我妹妹。胡天的眼风往江容这边掠了一下。唐生又说,从小就过继给了我那没有生养的舅舅,所以一直住在我外地的舅舅家的。 唐生又给江容介绍胡天,胡总,海天投资公司老总,也是我美容中心的房东,大名叫胡天,胡天是天,他一巴掌下来,我就没得命了。 最后一句话,唐生用的是苏北腔调,试图透出一份诙谐和轻松,想不到反倒让胡天的脸色凝重了一下,他说,你瞎三话四了,你唐老板才是天,我在靠天吃饭呢,谁不知道你除了一个一千平方米的美容中心,还有别的买卖……唐生打断胡天的话,不说这些话了,喝酒。 江容看到两人碰杯时,唐生托着杯底。谁是天?一目了然。这一目了然的事其实江容早就晓得,否则唐生今天也不会带她来这里,她就在心里说,一定要办好唐哥托的事。她端起斟着椰奶汁的杯子,矜持地抿了一小口。刚才,在胡天还未到来时,她也想给自己斟酒,被唐生制止了。现在,她越来越明白唐生让她更换衣服、不喝酒的苦心了。 胡天说,妹妹不喝点酒?江容说,不行的,一喝就呛,一喝就脸红。后一句话果真让她脸红了一下。唐生看着江容脸上转瞬即逝的红,感到江容真象他妹妹了,江容就是他妹妹。 他们走出餐厅时,外面已经华灯绽放。他们经过“德兴坊”糕点店,又经过“泊雅造型工作室”,门头上“离子烫”、“陶瓷烫”等字样被灯光映亮,夺人眼球。他们在一家足浴店门口站住,足浴店是翘角木板门面,格子窗,门面左侧墙上有一行字:温州指压+踩背+顶腰=健康人生。 唐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捂着手机“唔唔”几声后,对胡天说,胡总,要不你先跟我妹进去,我有件生意上的事去处理一下,稍后就来。胡天大度地摆摆手。唐生就领着哑巴匆忙而去。江容则领着胡天进了足浴店最里面的包间。 江容和胡天相继在躺椅上躺下,胡天嘴巴里长舒一口气,好像躺下这个动作让他泄掉了鼓胀在肚子里的不良之气,整个人也从一种绷紧的状态里松懈下来。其实,来这里就是要放松自己、释放自己的——在做指压时,胡天的嘴巴里继续生发着声气,不过较之前的那声长舒,这声气已显短促、低沉,这声气既像舒气之声,又像欢乐之音。这欢乐之音是一种极有节奏感的哼哼,原来刚才的那记长舒并没有让胡天肚子里的不良之气全部泄掉,他在一位红衣短发的姑娘的帮助下,继续分批释放身上的不良之气。这不良之气是什么?是怨气闷气,也是晦气霉气。 给江容做指压的也是一位红衣短发的姑娘,年纪稍大一点。江容嘴巴里不哼哼。江容明目皓齿、鼻息如清风、脸庞如朗月,一看就是心里没有怨气闷气,也没有晦气霉气的人。 两位红衣短发的姑娘终于走了。吸顶灯撒下晕黄的光线,和室内一股淡淡的香味一起构筑了一份若有若无的暧昧。江容转脸,看到香味有可能来自放在包间一角的一盆花叶玉簪。 胡天侧转身来,问江容:“唐生什么时候来?” 江容起身,走到胡天身边,佝偻下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胡天,说:“他刚发来的短信。” 胡天抬起上身看江容的手机,脸颊上落上江容的一缕头发。一股痒酥酥、暖洋洋的感觉在江容的心里产生,这感觉还带着一股香味和甜味——江容是在感受着胡天的心里感觉了。她体会着胡天心里此刻应该有的感觉,却没有在胡天的脸上看到因这种感觉而该产生的相应表情,胡天稍显黑瘦的脸上波澜不兴,他看上去有点过于专注手机上的短信了,这份专注恰恰是属于一位沉稳的中年男子的,这似乎与唐生曾经在江容面前描绘过的胡天不同。在唐生的描述中,胡天精力充沛、酒量过人(他今晚喝得却并不多),虽谈不上每次都见色起意,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唐生曾经说过,我们这些生活在国际大都市上海旁边的人真是太幸运了,既能享受大都市满溢出来的物质,又能享受未遭破坏的自然风物。物质,是男女情爱的保障,自然风物,则是男女情爱的催化剂了。是的,唐生他们生活、工作在一片广袤的水乡大地上,小小的集镇旁边是湖泊、森林、河道、田野,每天早晨,你会在一棵香樟树下看到几张可疑的面巾纸,也会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一张让人浮想联翩的油纸。晚上,你尽管放心地走进一片栽种着上万株树木的涵养林里,那里没有强盗,没有公安,虎豹豺狼也已经绝迹,你尽可以以树梢为被子、以树叶为床铺。所以,香花桥镇上一些老板……甚至官员,他们常常在包中(或口袋里)放着一张油纸或几张报纸,有时还放一把小型手电,安全套则有的人放有的人不放。一到夜里,他们就往田野里赶,往野河边赶,甚至往政府修筑的三十里生态大道上赶(这生态大道已经被人编排成“白天是生态大道,夜里是生活大道”),他们这样热衷于往大自然中赶,直接导致了当地宾馆价格以及钟点房价格的下降。其实,他们也不是不愿意开宾馆,不进宾馆不开钟点房实乃情势所迫,一来宾馆手续繁琐容易留下后遗症,二来酒热耳酣之际,把身边的一块人迹罕至的野地直接当做一张巨大床铺,符合“短平快”的原则,事实上,有时根本不需要把大地当作床铺,就站着,就站着完成一次属于男人的壮举、属于女人的带着下坠感的快乐。在这种事上是需要“短平快”的,不能拖沓,不需要预告,在坐落于野田边的一家“农家乐”餐馆里用罢餐后,就心照不宣地往人迹罕至处走过去就是了,你如果说了“我们去开宾馆?”,就无疑于鲁迅笔下阿Q说“吴妈,我想跟你困觉”这样的话了,你只能成为啊Q了。这事不能预告。这事只能心照不宣地做,最多欲盖弥彰地说一句“我们到前面那片优美的树林边去走走?”,而对方多半会同意,她不想让人感觉自己是个忽视美好大自然的人。不过,在大都市里,要不预告、要心照不宣地把一件事“短平快”,就难了。在大都市里,街心花园里都是人,弄堂里都是人,工地上还是人。所以,相比于水乡大地上的男人,大都市中的男人是悲情的,他们除了进宾馆,几乎无计可施,进宾馆,基本上要提前预告,基本上要像阿Q一样表明意图,尽管对方不一定像吴妈轻视阿Q一样轻视你,可这时的你已经失去了先机,你给了对方一个掂量得失、权衡利弊、决定取舍的机会,怎么说呢?你丧失了办成这种事所必要的“突然性”。而办成这种事恰恰是需要“突然性”的,试想,你如果喝酒喝得血脉贲张,对方也喝得耳热心跳,这时候你们在一片不见人迹的树林边,该做的事,你们就会做成了;而这时候你们如果在城市的街道上,你提议去开宾馆,这种提议往往会成为对方的“清醒剂”,即使一下子不能成为“清醒剂”,在赶往宾馆的路上,对方也往往“醒酒”了,理性的思考超过感性的冲动了。可这事是能够思考的吗?这事如果是需要思考的,这事也不叫这事了。当然,城里的男人也有不少最终是实现了自己美好愿望的,他的预告并没有让对方在心里构筑戒备的堤坝。“我说的是概率,也可以说是难易。”唐生对江容说,“相比于都市里的男人,我们办这种事,成本低见效快。”江容在唐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说:“想不到你也是一条野狗。”唐生说:“他们!我说错了,是他们!” 照唐生的说法,胡天是他们中的一位优秀代表。可是,江容今天在胡天脸上看到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的沉稳,一位成功商人的谨慎。胡天眯缝着眼睛,看清了江容手机上短信的内容:妹,不能来了,实在走不开,你照顾好胡老板胡大哥。 江容从侧柜上端起那碗快放凉了的莲心汤,往胡天面前送。胡天拿着手机的手也在往江容面前送,他的手就不小心碰到了江容手中的碗,碗中的汤水就洒下来,洒在了胡天的手上、脸上。江容慌忙把碗放回侧柜,顺手从侧柜上抽出一张面巾纸,试图去揩手上和脸上的汤渍。她的样子是慌促的,动作是迟疑的,她认为她的表现是符合唐生妹妹的身份的。在那份慌促和迟疑中,她终于看到了胡天脸上的一份期待神情。她就让手中的面巾纸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也让自己的头发再一次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江容说:“好心办坏事,对不起了,哥。” 胡天说:“这坏事让人高兴呢。”说着,突然抓住了江容的手。 哦,终于入港了。江容的心别别跳动着,同时,她的手轻轻挣脱掉了胡天的手,她直起腰。 胡天的脸色迅速恢复正常,说,既然你哥不来了,我们也回吧。今天谢谢你们了。 两人走出足浴店的大门,沿着街沿朝东走。路过一家台湾料理店时,江容闻到了台湾名吃“大肠包小肠”的香气,这香气里带着红槽肉的香味。江容探头往店里看。胡天说:“我请你进去吃。”江容说:“我请你,今天是我哥让我招待你呢。”胡天仔细看一眼江容,说:“那算了。”两人继续往前走,既显得漫无目的,又像是目标明确。小镇的边缘近在咫尺,不远的前方已经没有灯光,能见度尚可的天光却让一些树影有了一些水墨的效果。江容的肩膀在有意无意间触碰上了胡天的手臂,这手臂就如弹簧一起弹起,绕到了江容的肩膀上。 胡天说:“我们再走走?夜风真凉爽。”江容不语。 两人走上了一条黑暗中的煤屑路,隐隐约约的,有一片湖出现在前方,像一块巨大的镜子,在黑暗里反着光。江容感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唐生曾经给她讲述过的故事中的一个,心跳像是有点加快,又像是有点减慢。 不过,江容仔细想了想,感到自己今晚走向的这个故事其实是与唐生讲的那些故事又是截然不同的。 4、唐生看到胡天时,想避开。可胡天还是看到了他,叫住了他。他们的身体左侧是一家宾馆,宾馆的门口放有流水喷泉水景。在“涮涮”的水声中,胡天说:“里面去坐一歇?”唐生点头。 宾馆大堂里供奉着从柬埔塞进口的红木文关公,过道的横梁下挂有中式木格,每一个角落里都摆设石头盆景。大堂经理似乎认得胡天,把他们引进大堂南侧一个包间样的休息室,还给他们沏上了茶水。 胡天说:“干嘛要避我?我不会再逼你了。”唐生说:“逼我也没有用。”胡天说:“是的,逼你也没有用。” 两人已经在一只浅木纹色的茶几前坐下,背靠两只奶黄的布艺绗缝沙发垫。 胡天又说,逼你不合算。他拍拍唐生的大腿,你知道吗?我快要破产了。 唐生脸上露出惊愕表情,破产了,更应该催要房租呀,怎么倒不会再逼了?怎么倒逼也不合算了?唐生摇头,说,你瞎讲,天下所有人破产,也轮不到你胡总。胡天用手掌抚抚唐生的大腿,说,谢谢你的吉言。以前,我真不应该逼你。你欠我房租多长时间了?胡天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他像是在想,脸上的肌肤的纹理像是浸没在了水里,模糊了。唐生相信了,相信了胡天的话。胡天这样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破产了!他很惊讶,他这才回忆起那天他和江容请胡天吃饭时,他没有带他那个高个子哑巴随从,他甚至没有开车,是徒步走来的,而他在吃饭时也一改往日谈笑风生的习惯,整个吃饭过程中,他这个精力超人的男人甚至都没有怎么朝江容这个美女看一眼,好像完全不好“那一口”,尽管他后来还是在江容身上奏响了一支男性的凯歌,可是,饭局中他似乎无视于江容的存在那是确凿无疑的。 这一切,都印证着胡天的话。可是,然而,胡天这样家大业大的人竟然也破产?他想再一次验证一下心里的疑惑,他说:“我也记不得欠你房租多长时间了。”胡天说:“八个月!” 胡天短促而有力的回答吓了唐生一跳。唐生再往胡天脸上看去,发觉他脸上的水不见了,脸上的纹理又清晰了,刚才属于他的那份茫然也不见了。 胡天说:“你如果现在把房租打到我的账号,立刻会被银行划走,我的账号都被监控了。” 胡天压低声音,你会付我现金吗?不会!租赁协议上约定的是转账,以前你有现金时也不愿直接付现金的。我如果指定一个别人的账号,让租金走一走,你更不会冒这个风险了。 “所以,”胡天突然提高了嗓音:“我干脆告诉你,我的房子两个月前就被抵押掉了,你现在如果往我的账号上打租金也到不了我手上,你欠我的租金就先放在你那里吧,先放在你的心上吧,目前请不要往我的账号上打,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一缕橘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窗台上的一盆鸢尾花上。胡天转脸,看着鸢尾花那一片近乎透明的蓝紫色,像是在斟酌什么。他很快转回脸来,下定了决心,说:“我想借用一下江容,你妹妹。就借用一次,让她也做一次我的妹妹吧。” 说罢,胡天哈哈笑了几声。 唐生也哈哈笑几声。笑罢,唐生说,她可能不一定愿意。胡天说,所以,我要跟你说。唐生说,我也不愿意呢?胡天说,你会愿意的。唐生说,胡总怎么不开车?胡天说,你怎么今天也不开? 说罢,两人又同时笑了,两人都往一个方面想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熟人,开汽车修理厂的苗伟,最近进去了。在过去的两年里,苗伟串通交警队的个别民警、保险公司的个别业务员,然后让手下开着一辆即将报废的汽车跟某个车主的车撞。车主也是事前串通好的,当然,保险理赔时,车主拿大头,挨下来是修理厂,再就是个别警察、个别保险业务员等,当然,最后修理厂还要负责被撞车辆的维修。因为要负责被撞车辆的维修,因为要以最小的成本博取最大的效益,修理厂执行“碰瓷”任务的司机都是一些技术精良的家伙,车辆的损坏程度完全能够控制在他们的手中,控制在他们的那“一撞”里。那“一撞”所制造的现场几乎场场是逼真的,被撞车辆车窗破碎、车壳凹陷,车座上甚至前胎附近的路面上流淌着淋漓的鲜血,有谁能够知道这仅仅是皮肉浅表处流出的鲜血呢?而在被撞车辆的屁股后面,一条轮胎与路面之间的长长的摩擦痕迹清晰可辨——见到这一切,又有谁能怀疑这是一个“碰瓷”的现场呢?这一次,要不是“绿色家园”苗木公司的员工举报,苗伟不会进去。“绿色家园”里共有8辆小车和卡车,从年初到现在,这8辆车已经有5辆车子先后“碰瓷”。“绿色家园”老板丁磊曾对一位知心知情的朋友说,我也是没有办法,生意那么难做,而几十号人却要养着。他这样说也罢了,可千不该万不该在第六辆车子“箭在弦上”即将开赴“碰瓷”现场前夕,把开这辆车子的女司机给搞了,搞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女司机的老公当天就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丁磊百思不得其解。丁磊曾气急败坏地责问女司机,女司机摇着头哭,说自己也不知道,女司机的老公难道得到了神的启示?看来这要成千古之谜了。女司机的老公知道奸情的当天就到有关部门去举报了丁磊的“碰瓷”骗保,于是,苗伟也进去了。两人一进去,曾经与苗伟串通一气骗过保的车主惶惶不可终日,好在苗伟是条汉子,只承认参与了丁磊的这次“碰瓷”,其余的概不承认。惶恐了几天,一些车主又开始“蠢蠢欲动”,暂时不敢在本地“碰瓷”了,就转战外地。 笑归笑,唐生还是用严肃的口吻说,生意再难,我的车子也不派那种用场,今天,哑巴开走了,带着我妈去新客站接我天津来的姑妈。胡天说,那你情况比我好多了,我的雷克萨斯早就被抵押去了。唐生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5、唐生和哑巴进了“花都”歌厅包间后,哑巴就在包间一角静静地抽烟。唐生叫刚进门的点歌小妹把包间顶上的球泡灯、筒灯都打亮,包间霎时亮如露天。小妹还想打亮频闪射灯,唐生伸出制止了。因为江容和莫莉都还没有来上班,唐生就唤来了淮北姐妹。 淮北姐姐上穿一件小方领的碎花衬衫,下穿一条靛蓝的九分裤。淮北妹妹则上穿光泽感很强的丝缎衬衫,下身穿着一条轻薄的雪纺迷你裙。两人各带一股香味,分坐在唐生的两侧,唐生拍拍淮北妹妹肩膀,朝包间一角的哑巴努努嘴,淮北妹妹就很爽快地走到了哑巴身边,坐下。 莫莉突然跨进了包间的门口,唐生一愣,随着笑眯眯地说:“刚才找你不见,现在我有人陪了你却来了,你还是去陪别人吧。”莫莉在淮北妹妹留下的空处坐下,说:“不要紧,我免费陪你,下午我一般没有客人,闲着也是闲着。”莫莉把脸转向淮北姐姐,“你没有意见吧?”淮北姐姐说:“我欢迎也来不及,你来一起陪唐哥,我也乐得省力一点。”唐生对淮北姐姐说:“你陪我时也不曾用过啥力呀。”淮北姐姐在唐生的肩膀上用力拧了一下,唐生低唤一声。淮北姐姐说:“我能用力吗?”莫莉说:“你用错了地方。” 音乐响起,因为包间太亮,墙上电子屏上的光影就很淡,好在滚动着的歌词还算清晰。唐生拿起了话筒,恰在这时,门口跨进三位男子,年龄都在四十上下。唐生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三位男子,继续唱歌:是对是错也好不必说了,是怨是爱也好不须揭晓……一位穿着猎装样式的机车外套的男子刚想伸手拿唐生手中的话筒,一位穿着呢绒面料、菱形格夹克的男子制止了他。三人就耐心地站在唐生的面前,好像成了唐生的忠实、热情的听众。 唐生终于唱毕,放下话筒,说:“坐坐,站着干嘛?小妹,给客人斟茶。”夹克男伸手,说:“不必,你跟我们走就是。”唐生说:“来了哪有就走的道理?先坐下喝茶,待客之道我还是懂的。”说着,唐生就先在沙发上坐了。 莫莉和淮北姐姐愣愣地看着三位男子,妹妹随手关了音响。唐生就责备妹妹:“你关音响做啥?”唐生的语气几乎是在低吼了,妹妹就连忙重新打开了音响。 机车外套男的手在唐生的上方举起,夹克男再次制止他,对唐生说:“今天是你自己约定的最后一天。”唐生仰脸说:“再宽限几天。”夹克男说:“你有钱来这里飙歌,就没钱来还债?”唐生说:“这里的老板是我朋友,还是一个村出生的,这里的费用我可以不赖不还。我也识相,晚上客人多不来,下午客人少就来。” “你还识相?”三个男人中穿着牛仔衬衫的那位终于一巴掌落下,却落在了哑巴的头上,哑巴反手,捏住了牛仔男的手腕。唐生对挡在他面前的哑巴低喝一声,放手。十聋九哑,可这话发过来讲就不一定正确了,何况哑巴还是后天哑巴的,他不聋。听话的哑巴立刻松手。牛仔男吃得上力的右手一旦得到解放,立刻开始了反击。这次,落在哑巴头上的不是手掌,而是拳头了。哑巴的手臂去挡牛仔男的拳头,巨大的手掌试图去抓牛仔男的拳头。唐生又低喝一声,要哑巴住手。哑巴就蹲下身来,牛仔男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到哑巴的身上,哑巴用两条粗大的手臂护住脑袋,机车外套男上前用力扳哑巴的手臂,边扳边看着唐生。机车外套男扳不动,撩起一脚踢向哑巴,哑巴倒在了沙发边,两条胳膊终于扎撒开来,下巴上有血在往下滴。牛仔男再次上前,佝偻下腰,抡起拳头砸向哑巴。 唐生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往茶几上砸,砰然一声,玻璃杯的碎片花一样四散开去。唐生抓起一片留存在茶几上碎片,捏住。血,从他手中滴下来。 莫莉和淮北姐妹尖叫着往包房门外冲去。 唐生扬起滴血的手,看着夹克男。夹克男挥手,让牛仔男住手。牛仔男站直身,余味未尽地看着地上的哑巴。 歌厅里的保安拿着对讲机匆匆忙忙地赶来,高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四名保安如临大敌,团团围住三名陌生男子,一名保安对着正刺啦刺啦响着的对讲机发声,继续寻求增援。 唐生站起来,拍拍其中一名保安的肩膀,说:“不关他们的事。”保安说:“那关谁的事?”保安说着看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用手指指茶几上的三根长长曲曲的裂纹。唐生说:“这个是我弄坏的,我来赔,记在我头上。” 6、江容今天上身穿一件薄荷绿色的深V字无领针织衫,颈部是层叠大项链,下身穿一条紫色紧身裙。在廊道里的雪白灯光下,唐生说:“你就明天早上去找胡天吧。”江容说:“ 歌厅廊道的每个横梁下挂有中式木格,有风从廊道东端敞开的窗里吹来,木格微微晃动。唐生说:“那我回了。”江容说:“今天下午不唱了?” 唐生没有回答,转身走。江容拉住哑巴的胳膊,把一样东西塞进哑巴手里,哑巴低头看,是一包“芙蓉王”,可能是哪个客人留给她的。 在廊道西端拐弯处的一个包间门口,唐生停住了脚步。包间里传来激烈的喧闹、争吵声。待唐生跨进包间时,一名女子已经把另一名女子摁在了沙发上,上面的女子还在嘴巴里骂:我让你手痒我让你手痒! 唐生看到底下的女子是莫莉,慌忙把上面的女子拉起来。这女子唐生觉得有点面熟,却不认得,女子齐耳短发,穿着超长的马甲长裙。长裙女面色潮红,双眼发出寒光。沙发上的莫莉头发蓬乱、衣襟歪斜,洁白的下巴上有着一条鲜红的指甲印。她歪歪扭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长裙女说:“她偷了我三千元钱。”唐生说:“你有证据吗?”旁边有人帮长裙女:“还要证据吗?她这张脸就是证据。”有人帮莫莉:“长得比你这张驴脸漂亮,就是证据吗?”两个帮腔的女人也要干起来,哑巴立刻站到她们当中。 莫莉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钱呢?你做着印记的那三千元钱呢?”长裙女说:“当然被你这个骚货塞到哪条缝里去了,只要你拿出来,我就指给你看那印记。”莫莉说:“是哪条缝你说说清爽,要不你钻进去找找看?” 莫莉把腿搁到茶几上。莫莉脸如满月,眼如春水,硬挺棉薄罩衫的圆领里的脖子修长、细腻,薄皮革裙下的大腿洁白、饱满。唐生看着莫莉,不须讳言,莫莉这样一位可人、漂亮的女子在说着粗俗的话、做着粗俗的动作时,给唐生的感觉是全新的,一旦与粗俗结合起来,莫莉的美丽好象更加鲜活起来,都生机勃勃了。 唐生说:“我来找。”然后低头,右手探进自己随身带着的那只黑色皮包里。他拿出了一小沓百元钱钞。多少?他又问。三千。有人回答。 唐生用手捻。莫莉突然扑上去。唐生推开她,把钱递给长裙女。莫莉又扑向长裙女,嚷,你这不要脸的女人,自己丢了东西,到别人身上诈。长裙女一让,莫莉扑了个空,她想返身再扑时,唐生去一把拉住莫莉,说:“算了。”莫莉目光生冷、柳眉竖起,她突然叹口气,声气软下来:“你不是最近困难,也没有钞票吗?”唐生说:“我没有的是大钞票,小钞票还是有的。” 长裙女也对着莫莉开口:“他这个钞票其实是给了你的,你想想清爽!” 莫莉一听,再次跳起来,嚷:“你不要得了便宜还不饶人!”她还想往前扑,唐生抱住她:“好了好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唐生转脸,“金花呢?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找她,把她带走。她交上好运啦。” 众人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欢呼起来,有的是真心欢呼,有的是假意高叫。 “她在歌厅门口。她把自己的照片交你后,就常常待在那里了,她等着好运在路口出现。”有人回答唐生。 唐生就起腿,往包间的门口走。莫莉也跟上去。 长裙女已经把三千元钱钞放进自己那只小羊皮的棋盘格纹包里,她突然拉住莫莉,用手指指莫莉的鞋子。莫莉今天穿着一双系带豹纹鞋,右脚鞋子上系带松了,常常的细细的带子都拖曳到了脚后跟。 长裙女蹲下身子,为莫莉系起鞋带来。 唐生把着方向盘,微微别转脸来,说:“对方是蔬菜种子公司的老总,蔬菜种子价格低贱对不?可对方吃的是农业贴补,富着呢。” 坐在车子后排的金花没有出声。 哑巴也坐在车子的后排,前两天,哑巴被牛仔男和机车外套男拳打脚踢,胳膊到现在还不利索,所以,尽管唐生的手掌里也有伤,可这两天还是一直由唐生开车。 车子开得不快,车里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樱桃树的齿状细叶在风中摇摆。唐生又微微别转脸来,说:“虽然那老总是个瘸子,可你跟他肯定能‘十瘸十美’,他用不着奔,用不着跑,他只要待在家里,只要坐在藤椅里,那政府的农业补贴也会主动进他的家门。” 车子拐上了一条两旁栽满了香樟树的大马路。那老总的公司虽然开在香花桥镇上,别墅却在大马路到底的区中心城区。 唐生说:“那老总前妻留下的女儿不瘸不拐,走路像小鹿,笑声像百灵,可见,那老总的基因一流,可见,瘸腿不会遗传已经得到了世界的公认。你就放心大胆地去跟他生个大胖儿子吧。” 唐生突然听到后排上在传来奇怪的声音,那是由哑巴的喉头发出的,是一串浑浊的语气,像是在表达着一份谨慎的拒绝,又像是在表达着一份愉快的接受。唐生从反光镜里看,可没法看到后排上的情景。 金花突然开口:“哑巴哥,你上次不是想对我这样吗?我今天就让你这样。” “我让你摸,我让你捏。”金花又说。 唐生减速,他的耳朵边不再响起哑巴喉头的声音和金花的说话声,他的耳边响起的是音乐声,是抒情的慢板,带着一份忧伤,带着一份凄迷。可是,金花事实上还是在说话。她说:“哑巴哥,我的身子接下来不属于我了,今天可能是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最后日子了,我要用足用好,你就尽情摸吧,往下往下。” 7、江容的房间看上去依旧有点零乱,一条邹巴巴的毛边牛仔超短裤放在床脚边的一只淡红塑料盆里,一条糖果色的锥形裤搁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而门背后则散放着一双牛津布浅口鞋、一双T字凉鞋,凉鞋鞋边,静静地卧着一张揉皱了面巾纸。可是,房间还是有着一股特有的香气,淡淡的,是残留在空气里的化妆品的香气,也是发散在空气里女人的体香。 江容的情绪看上很低落,她斜倚在木制躺椅里。这把木制躺椅一看就是房东留下的,带着铰链,铁皮包角,木质表面光滑油亮,躺椅显得笨重、古旧。江容在躺椅里歪歪脑袋,说:“自己泡茶吧。” 热水瓶搁在也是房东留下的那张桃花心木书桌上,唐生摇摇,空的。哑巴拿起一旁的电热壶。唐生摆摆手,说:“算了。” 唐生在江容身边的一只骨牌凳上坐下,把手伸到江容的额头,说:“没有发热发烧嘛。”江容说:“一颗心发热发烧了,病了。”唐生就把手伸到江容的胸脯。江容穿着一件丝绸小领衬衫,唐生的手感受到了丝绸的滑爽,更感受到了江容胸脯的柔软和饱满,除了这份柔软和饱满,江容的心跳也“噗噗”地传递上了唐生的手上,然后,唐生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噗噗噗,更有力更迅猛。他好久没有在江容面前有这样的心跳了,他向哑巴使了个眼色,让他到门外去。哑巴已经完全能领悟唐生的不同眼色了,虾米般弓着腰往门口走,“咔嗒”一声锁舌响,哑巴让自己消失,把两股急促起来的喘息声留在室内。 唐生的一条胳膊托住江容的腿弯,一条胳膊托住江容的头颈,把江容轻放到了床上。然后,他平复一下自己的喘息,脱掉江容的尖头细高跟鞋,随手把江容印花仔裤上的搭扣卸了,搭扣一卸,江容的身体立刻松软下来,膨化开来了,最后像水一样淌满了床铺,唐生就伏到了水上,像一叶被春风吹拂着的小舟一样摇晃起来。 后来,两人就坐在了床沿上。江容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她举手理理自己纷乱的云鬓,说:“男人都坏。”唐生说:“也包括我?既然我也坏,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江容说:“所以,我这是犯贱。”唐生哈哈一笑,说:“还是有好男人的。”江容说:“对,在这里,我看好男人就是你身边的哑巴。把他叫进来吧?”“让他在门口再站一会儿吧,我们再聊一歇。”唐生看着对面床上的一床印花被,又说,“你不是一直不愿有同住的小姐妹吗?”江容说:“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经不住她的硬泡软磨。现在想想也好,能让人分摊点房租总归是好的。”唐生说:“她人呢?下午就去歌厅了?”江容说:“没有,下午她到一家养生会所打工去了。” 江容说,她叫卫青,下午去镇上的铭仕佳人养生纤体会所里做瘦身顾问,晚上仍会去“花都”歌厅上班。歌厅里有一部分女孩跟卫青一样勤快,白天歌厅没有什么生意,她们就到镇上的一些商店打工,有的甚至到中心城区去打工,搞多种经营。当然,与在歌厅里所挣相比,打工所得是低廉的,可“抓大,也不放小”恰是这些穷人家出生的孩子的共同特征,她们闲不住,她们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在下午歌厅生意清淡的时机四处出击,鸽子一样四处飞散出去,去做一些不会很累的兼职,商场的导购,养生馆的健康顾问,钻石珠宝行里的手模,等等。晚上,她们再鸽子一样飞回来。时间一长,有些头脑活络的姑娘兼职范围更广了,从事的行当更复杂了,复杂到……怎么说呢?就像江容自己这样,当唐生的“妹妹”,听从了胡天的这次事后令她恐惧的差遣……其实,她们不应该去兼职,更不应该去从事一些风险很高的复杂行当。她们应该做一项专一项。“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我们这一项居然没有出过古时候的柳如是、小凤仙、赛金花、苏小小那样的人?”江容把声量提升了好多,“不谙吹拉弹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我们没有干一项专一项。” 江容的话让唐生大吃一惊,他看着脸色重新潮红起来的江容,把说出了一番精辟言论的江容惊为天人。他用全新的目光看着全新的江容,之前的她从来没有这样深入浅出地说出过这么深奥的道道,莫不是在胡天处的这次“兼职”,提升了江容?这次“兼职”难道成为了一次培训,启迪了江容的心智?既可能又不可能。唐生把手臂搭在江容的肩头上,说:“你,揭示了一个道理——要千古留名,必须专攻一项。” 说罢,唐生哈哈笑起来,突然又敛起笑,脸色暗淡下来,说,岂止是千古成名,就是干好任何一件事,都要专,都不能三心两意,都要遵循“一口井”原则,你东挖一口井西挖一口井,还不如只挖一口井,挖深挖透。说着,唐生脸上现出一份特别的神情,像是在想着遥远的一件事,眼睛则看着贴有密布着枝蔓纹路的白墙纸的南墙,目光笔直,似是穿透了那南墙。 江容说:“而我呢?神差鬼使,走得更远,沾得更多,做得更险。”江容的话把唐生的目光拉回,她继续说,“都是你。” 唐生的目光看上去有点迷茫,脸上仍是在想着遥远的一件事的神色。 江容又说:“我进火坑的话,肯定是你推的。” 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到江容脸上,说:“不要瞎讲,不要瞎想,你怎么会进火坑呢?我更不会推你,你在坑边时,我会把你拉住。” 8、当江容真的在“火坑”边时,唐生却不在她的身边。当天傍晚时分,江容再一次去了“亚细亚”服饰店。她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地上扔衣服。那天和她有过口角的“眉心痣”服务生不在,“馒头结”女服务生在。“馒头结”服务生瞪着惊愕的眼睛看着江容,她以为碰到了一位精神病患者,以前不是没有过。片刻后,“馒头结”依稀觉得江容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面前的这位美女是来寻衅滋事的,是跟“亚细亚”服饰店有过过节的。“馒头结”悄悄地转身,走到二楼,把老板叫下来。老板是位中年妇女,体型肥胖,散摆短裙下的双腿结实粗壮,绸质短袖外的胳膊浑圆有力,双腿和胳膊都泛着一层紫红色的色泽。老板在江容面前喝一声,不要闹了!她的声音也是洪亮有力的。可是,有力有时能被灵巧轻易化解的——当老板想伸手抓江容时,江容的身上的灵巧劲充分发挥出来了,她一闪身,顺手把一个石膏衣架撸倒了。老板往前扑,江容又一闪身,“哗啦”一声,又一个石膏衣架倒下。在老板声嘶力竭的叫唤声里,“馒头结”,甚至是一位胖墩墩的顾客也加入到了追逐江容的行列中,可江容哪是这么容易追到的,她穿行在衣架间,不断地推倒衣架,地面上不断响起石膏的粉碎声。有一次,江容的身子泥鳅一样滑过服饰店的门口,如果她这时想逃出服饰店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她没有逃出服饰店,可见,江容是自己主动要往“火坑”里跳的——如果她身边果真有一个“火坑”的话。当江容第二次滑过门口却没有朝门外滑去时,聪明的“馒头结”似乎心有所悟,却又想不明白,不过她停下了脚步,她也想让老板停下脚步,告诉她自己心头的疑惑。老板已经像一只跑累了的笨熊,吭哧吭哧地喘气,尽管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肚腹处,可仍不放弃对江容的追逐。就在第二次滑过服饰店门口几步后,江容突然返身,与老板形成了相向而行的态势。两人即将相撞的一霎那,老板守住了脚步,老板想避让,可哪里避让得开,江容撞上了她,把她撞倒在地,把她摁在了地上。可相比江容而言,老板毕竟体量庞大、臂粗腿壮,老板很快翻过身来,把江容压到了身下。 现在,围观的几名顾客都已经看出,江容是与这家服饰店是结了怨的。可再大的怨,你也得摆在桌面上讲,不能采取这种方式。顾客中有一位好心人,早已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10电话。所以,当老板伏在江容身上开始撕扯江容的头发时,警察进门了,警察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当天夜里,唐生打开他面前的电脑,他直接在百度里搜索,一段微博名为@蓝莓曝出的不雅视频立刻跳到唐生的眼前:在几乎是一片粉红的背景上,一对赤裸着的男女相拥在一张大床上,男的浓眉大眼、阔嘴粗鼻,脸上露出似是迷醉似是迷茫的神色。女的看不清面部,一条绕在裸男脖子上的玉臂显得特别修长,臂膀处的一粒黑痣岁不甚清晰,却让唐生触目惊心,整个屏幕上的一片粉红也让唐生触目惊心。一段有关香花桥镇镇长关雄的不雅视频下午时分就已经在网上流传开来了,好多香花桥镇的人都知道了,大家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在议论,这兴奋里有一点气愤,有一点妒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唐生认得关雄镇长,浓眉大眼、阔嘴粗鼻的裸男肯定是他,视频里的背景再暗、再红,唐生也认得他。唐生也认得裸女臂膀处的那颗黑痣,他伸出手,想去屏幕上抚摸那颗痣,就像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可他的手指感知了一下屏幕的冰凉后,那段视频已经没有了。微博名为@蓝莓曝出的不雅视频很短,其实就是一对裸体的男女相拥在床上,男的微微侧了两下头,女的把绕在男的胳膊上的手臂拿下,然后再次绕上,再次绕上时视频就没有了。他们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却已经什么动作都做了,电脑前的人都已什么都看到了,都已经看到了成人台的一段收费节目。 操那!胡天的手法真是通天!这样的人即使今天败了,明天照样会起来——唐生长叹一口气,这口气既表示着一份佩服,也表示着一份鄙视。 唐生关了电脑,并把手伸进裤袋,里面有着一只鼓鼓的信封,那是莫莉还给他的三千元钱。他刚刚去了“花都”歌厅,是莫莉打电话让他去的。莫莉把装着钱的信封递给他,说,还你。唐生说,你留着吧。莫莉说,肯定要还你的,你现在也是困难阶段,哪能让你出那冤枉钱?唐生说,那不是让你出冤枉钱了?莫莉说,我就当用这钱塞了她的X缝吧。说罢,莫莉哈哈笑起来,像个胜利者一样地笑,就如她真的狠狠地塞住了那个长裙女的X缝。唐生说,那个长裙女叫啥?莫莉说,今天不说她,今天最热门的人名是江容。整个歌厅都知道啦,江容今天傍晚时分去了“亚细亚”服饰店,和店里的服务生发生了摩擦,砸了人家的店,打了人家的人。派出所的人把她抓进去了,当场拘留了,判不判刑,要看服饰店的损坏程度。 唐生的身体一阵发软,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身。 9、日光灯的镇流器在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唐生的耳朵却在捕捉着办公室外的动静。门外一片寂静。门虚掩着,可唐生的目光还是线一样绕过门框与木门之间的一条小小缝隙,探到了外面,他看到他的美容中心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型师椅子、理发师椅子、按摩床、蒸汽设备等一应物件都静卧着,几个美女美容师围在一张冲头床边压低了声音闲聊,她们的声音若有若无,也像一根线,似断非断,往办公室这边绕过来。今天,质监部门的人又来了,拿着一封举报信,来查唐生的美容中心使用的痘速消化妆品里是否真含有违禁物质氯霉素,暗疮水和皮宝霜里是否含有超量激素。对于竞争对手的各种阴招,唐生已经习惯,不再有最初时的义愤填膺。他平静地对质监部门的人说,我这里到底有没有问题是一回事,你们这种兴师动众的方式是否妥当则是另一回事了,你们看,你们一来,即使我这里没有问题,顾客也认为有问题了,她们都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飞走了。一位戴角质眼镜的质监人员说,我们也是履行公事。他的语气很友好,其中不乏同情的成份,他拍拍唐生的肩膀,又说,你应该与对手搞好关系,记住,“诗的功夫在诗外”,这句话同样适用在生意上,你应该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外交上,你这样做的话,也是帮我们的忙,让我们省力点。 唐生的耳朵边仿佛还响着质监人员的话,他很感激质监人员的话里所传达出的那份善意。可是,外交并不是你想搞就能搞的,你送出去一粒糖果,回报你的可能是一口唾沫;你送出去一拳,回报你的倒可能是永久的臣服。事情往往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还嫩着呢——他心里对那位质监人员说。如果事情那么简单,人类就永远不会做一些“小动作”了,如混淆视听、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正龙拍虎,从而产生许多你看都看不过来的匪夷所思、兔角牛翼的事情。 唐生抬腕看表,又抬头看纤维天花板。他的头顶上方就是那盏日光灯,日光灯的一旁是一只吊扇的钩钉,吊扇已经没有,钩钉就显孤独,它褐色的锈迹就是一种期待的表情。唐生就把一个绳圈往钩钉上一套,在唐生眼里,钩钉似乎闪亮了一下,唐生认为那是长久的期待得到回应后的开颜。唐生很满意,他又抬腕看手表。他的眼前浮现出哑巴的脸庞。哑巴是去“花都”歌厅解救莫莉了,歌厅老板杨总把莫莉扣住了,说莫莉盗窃了歌厅的钱柜,说不老实交代的话就把她移送到派出所。唐生立刻给杨总打电话,说丢掉的钱记在他的头上。杨总说记账的笔已经很重。唐生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杨总在电话里吸口气,对小时候曾经把溺水的他从死亡边缘拖回来的唐生说,好吧,你来领她吧,不过你要永远把她带走。 唐生站在了一张方凳上,用手抻抻手中的绳子,然后把绳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沉思的表情,一种等待的表情,一种谛听的表情,也许什么表情也没有。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圈像松了结的领带,因为一头向上延伸,又象一圈狗链。唐生就这样站着,外面很静,他的目光很专注地盯着虚掩着的门,把一根黑色的塑料鞋拔塞进脖子上的绳圈里,鞋拔外凸的一面贴着他颈部的肌肤,让他感受到了一份滑爽的凉意。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是唐生再也熟悉不过的。哑巴差不多是该到了,哑巴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如果“花都”歌厅的杨总那里没有变化,哑巴现在必定到了。好兄弟——他在心里低唤一声,就蹬掉了脚下的方凳。他整个人在半空中晃动起来,虽然脖子上放着鞋拔,虽然双手的拇指用力抠住了颈部的绳圈,可唐生的眼前还是金星飞迸,他一下子窒息了。他感到自己是在喊叫,事实上嘴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嘴巴里只是在流下闪亮的口水。 嘴巴里发出声音的是哑巴。进门后的哑巴“呃呃呃”地大叫起来,眼睛里布满着恐惧的神色。他扶正方凳,快速地站上去,由于慌忙,方凳倒下了,哑巴摔下来。哑巴快速站起来,又一次扶正方凳,坚强地站上去。 哑巴终于把唐生抱下来,哑巴解开唐生颈部的绳套时看到了那根鞋拔,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随后他的眼睛里闪亮了两下。他有点懂了,却又有点想不明白,他快速地把那根鞋拔放进方凳底下,很快速,像要把那个鞋拔藏起来。 哑巴刚才“呃呃呃”的叫声已经把外面的几个美女美容师呼唤了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两位刚到的女性顾客。哑巴抱着瘫软如泥的唐生,继续“呃呃呃”地叫着,其实唐生已经缓过神来,可他仍旧闭着眼睛,毫无疑问,刚才的一番有生以来空前的、也许是绝后的全新经历让他惊魂未定,让他面色苍白,让他的呼吸细若游丝。尽管这样,他的大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起来,他感到自己的举动很可笑。他再也不想进行这样的尝试了,瓦罐不离井上破,如果这样的尝试进行多次,最后肯定会假戏真做。 哑巴显然是把他当做一名真正的昏厥者了,他直起右手臂,朝着一旁的美容师挥动,美容师懂他的意思,其中一位黄头发、穿着小方领衬衫的美容师早就给120救护中心打过电话了。一位网眼背心外套着一件青果林外套的女顾客嚷道:掐人中掐人中。黄头发美容师就弯下腰,试图掐唐生的人中。在黄头发带下来的一股香气里,唐生忍不住想睁开眼睛,恰在此时,穿青果领外套的女顾客又嚷道:救护车到了救护车到了,外面响喇叭声了,去让他们把担架抬进来。几个美容师慌里慌张地往外奔,在外面响喇叭的却不是救护车,她们就重新慌里慌张地往回奔。 当黄头发美容师重新弯下腰要掐唐生的人中时,唐生再也忍不住了,他觉得躺在地上装样子太费力了,太令人难受了,太生不如死了。他睁开了眼睛。美容师们都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气。黄头发美容师就在唐生身边快速地直起身,哑巴大概蹲累了,也直起腰,哑巴在直腰的过程中眼神机警地往方凳下的那根黑色鞋拔看了一眼。 见唐生依旧躺在地上,哑巴很快发觉自己的直腰站起是不合时宜的,他想把唐生从地上扶起来,可是,唐生的胳膊让哑巴感到既滑溜又沉重,哑巴就想把唐生抱起来,可抱到哪里呢?哑巴一筹莫展地看着地上的唐生,唐生弯腰躺在地上,像一只垂死的小龙虾,也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刚才,哑巴在把莫莉往唐生住处送时,莫莉就对哑巴说,你老板有时候是个小孩。虽然不可能有对话上的互动,可莫莉还是对哑巴继续说下去,今天把我从歌厅接走,你的老板肯定会后悔的。 哑巴试图再次去搀扶唐生,他刚伸出自己宽大的手掌,突然看到唐生满脸是泪,唐生哭了。唐生哽咽地说,你们走开。哑巴和几个美容师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唐生的哭似乎比唐生的上吊还要让他们惊惧,尤其是那几个美容师,平时老板在她们面前呈现的一直是一位硬汉的形象,一直没有垮下过腰板,今天哪里只是松垮了腰身,还躺倒了地上,还流泪了。她们惊恐了,天塌了一般。其实,只要看到自己的老板出现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惊惧,都会像孩子看到父母遭遇不测一样感到惶恐。天,真是塌下来了,黄头发惊唤一声,她试图压低自己的惊唤声,可她的试图反而使自己的惊唤声变得又窄有利。就在黄头发的惊叫声中,120救护中心的人担着担架进来了。 穿着白大褂的救护人员没有立刻把地上的唐生往担架上抬,他们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哑巴和几位美容师。就像医生最后问药病人一样,救护人员在最后时刻也要征询一下被救者的家人或相关人:还需要往医院送吗?哑巴又看一眼方凳下的鞋拔,坚定地点点头。这时候的哑巴脸上已经呈现出了一份勇于担当的神情。勇敢的哑巴,聪明的哑巴。可是,当哑巴和救护人员一起把唐生往担架上抬时,唐生却舞着双臂挣扎起来。救护人员有点迟疑,哑巴则神色坚定地抱住了唐生的双臂,于是,两名把着唐生头和脚的救护人员用手一拽、一拖、一放,唐生就躺到了担架上。 一躺到担架上,唐生就突然安静了。 10、一辆黑色路虎车超过了唐生的凯美瑞,停在了前方。哑巴一个猛刹车,也停了车。路虎车上下来了上次来歌厅滋事的几个人,、夹克男、机车外套男、牛仔男。 唐生挺了挺脖子、又挺了挺胸。牛仔男撤了自己的手,夹克男把脸俯近,对唐生说:“你一直说缓一缓缓一缓,那就再说个时间吧。” 一句极具电视剧人物腔调的话在唐生的耳边响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可是,唐生说不出口,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然后目光定定地看着夹克男。牛仔男再次扬起了手,说:“他自己要死是一回事,我们揍死他是另一回事。”夹克男喝一声:“一边去,猪脑子。”夹克男说着向唐生转过脸来,脸上堆着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理放哪里都对。我们也不是逼你,我们都是男人,我们只是不想看到你变成个女人!我相信你是个硬铮的男人,说个时间吧,兄弟!”说着,夹克男拍拍唐生的肩膀。 唐生抿抿嘴唇,像要把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抿进去。他又转转脸,朝自己身体左侧的一棵香樟树看去,像是要在香樟树上寻找该说的话,他转回脸来,似乎已经在香樟树上找到了那句话,他说:“时间真不好确定,不负责任的话我不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欠胡天,可我可以保证,有钱的话,先还你,再还他,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夹克男再次拍拍唐生的肩膀,然后,简直有点讨好地用手掌拂动了一下唐生的右肩膀,拂去唐生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唐生的心里亮堂了起来,终于看到一件事情进入了正常的轨道:欠债的本来就是爷爷呀,讨债的才是孙子。历来从来就是这样的!唐生感到纠偏的过程虽然有点痛苦,可纠偏的结果来得还不算迟。 夹克男说:“好,那就一言为定。兄弟哪里去?” 唐生说:“去看望我妹妹,她上午刚从局子里出来。” 唐生突然发现自己的口气里怎么有了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尤其是说到妹妹刚从局子里出来时,连他自己也发觉语气里有了点骄傲的、坚硬的东西,这骄傲的、坚硬的东西显然刺到了夹克男,他竟然微微弯下腰,说:“你妹妹不简单。” 妹妹其实就是江容。镇长都被停职查办好几天了,视频上那个女子是谁都没有个准确说法,所以,根据唐生的判断,江容不会再进去了。镇长没有认出江容是谁,胡天也不会在口中说出“江容”两个字。胡天是真正的男人。江容再也不会进去啦。可是,出来后的江容却不想再去“花都”歌厅了,她在电话里对唐生说,我想去照料哑巴的父母。唐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滴答”一秒钟的时间就懂了江容的意思。唐生说,好的,不过,要照顾,你们两人一起回金星村去照顾。 唐生对夹克男说:“妹妹再也不会进去了,谁想进那种地方?” 夹克男说:“那局子也不是谁想进去就能够进得了的。”夹克男又微微弯了弯腰。 唐生说:“没有别的事,那我先进车了?” 夹克男、机车外套男、牛仔男竟都微微点了头,微微哈了腰。 11、江容已经等在她的租屋的楼下。进局子数天,江容像是瘦了一点,黑了一点,可她打扮一新:上身穿一件荧光色的针织衫,下身穿一条黑皮短裤,包裹在玻璃丝袜子里的双腿玉笋一样挺拔、纤秀,脚上是一双胶质的靴子。她就象身边左侧那胡秃子棵旁边的一道风景、一抹霞光。 唐生和哑巴在江容面前站定,哑巴眼神定定地看着江容,唐生的目光则从江容脸上转开去,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揭开白纸,打开锦盒,拿出一根狭长的绿油油的东西,递给哑巴。哑巴懂了,眼睛里立刻腾起了雾一样的东西,“滴答”一秒钟,那雾就变成了泪水。 唐生递给哑巴的是一根被做小了的玉柳枝。近年来,金星村的哑巴被辞退,都能收到老板赠送的玉柳枝,所以金星村里已经有好几根玉柳枝。村里退休语文教师方有才曾翻出王之涣的《送别》诗读给别人听: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去,应为别离多。读罢,他翻开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刊着敦煌莫高窟壁画的画刊,指着一幅盛唐时期 “折柳相送”壁画给别人看,他解释,“柳”与“留”谐音,折柳相送,表达了对朋友的挽留之情,柳还有随地而生的习性,折柳相送,寓指祝愿朋友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之意。其实,不用方有才解释,金星村上的人都已经知道,忍痛辞退员工时赠送玉柳枝是沿袭了古代的一个文化传统。香花桥镇虽然是个小地方,可它背靠着东方大都市,历来是一个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深厚的文化赋予了香花桥镇上的商业业态一份诗情画意。 哑巴接过锦盒,喉头哽咽着想说什么。可哑巴能说出什么呢? 唐生说:“你们走吧。” 江容和哑巴却没有啥动静。 唐生说:“那我走了。” 说着,唐生转身走向自己的凯美瑞。他在车门旁站定,转脸,看到哑巴和江容也已经走动了起来。江容一手挽着哑巴,一手拖着一只皮质拉杆箱。唐生看着他俩的背影。片刻后,两人的背影在唐生的眼里像是膨大开来了,又迅速化开去,化开去,慢慢变成了白雾,融进了周围白茫茫的虚无里。 唐生收回目光,掏出手机看时间,看罢时间有打开了莫莉两个小时前发给他的短息:谢谢你,永远不忘。 莫莉在他那里住了三天后不辞而别,唐生也没有打她手机,不打听她到底去了哪里。 唐生对着手机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拉开车门。 刊于《钟山》2014年第6期 |